【一開始就觸殺的話,好像不太好吧?】
很遠也很近。
對面投手手中的球在逆光下看起來竟無比刺眼。接近深灰的白色表面覆蓋著陰影,紅色縫線已磨損的陳舊不堪,是社內用到快要壞了卻還未替換的舊球,而此刻在他眼裡那附著著灰塵泥土的球上閃閃發著光,比正午的太陽還要耀眼。
距離本壘十六公尺外,很遠也很近。觀眾席上熙熙攘攘地有大聲叫喊的聲音與怒罵聲重疊在一起,空氣中蒸騰熱氣模糊了眼前景像。有汗水從額間滑落,蘸濕了睫毛後用鹽份給予雙眼不適,然而他不敢眨眼,即使疼痛卻也沒有讓視線離開前方位置。膝下的捕手像在悄悄做著手勢,對面投手的眼神閃爍著。
壘包上目前無人占據,是機會也是挑戰,但這個角度看不見任何隊友,就連支持者的臉龐都看不清晰。投手是孤獨的,打者或許也是,又或許正在戰鬥的人或多或少都有孤獨的味道。他想不起來是在哪本書裡看過類似的話,只是此刻突然覺得棒球像極了與孤獨間的戰鬥。
肉色掌心中的球隨著手腕運動運行著好看的軌跡,投手的左腳抬了起來。他握緊球棒的手心出了一層薄薄的汗,望著對方的眼神專心致志。
--直至劃破長空的那一道流線發出清脆響聲。
*
「學長的話,果然沒問題吧。」
「哈哈哈哈哈沒問題什麼鬼,這傢伙、這傢伙開場就被觸殺出局了啊噗--」
「吵死人了!我也不是故意的啊!」
他搭上社團同學的肩膀後用對方領口擦了擦跑完操場的汗水,在對方吼叫的空檔向學弟搖了搖手中的寶特瓶:「而且防守方的時候我也是有認真工作的,哪像這傢伙,是笨蛋啊--那樣軟爛的球也能漏接,你乾脆退社好啦!」
「囉嗦!這就跟你一樣是失誤不可以嗎!」
還只能在社團內撿球的學弟跟著笑了起來。校內的運動風氣不算太好,但在台灣棒球還算受到歡迎,社團倒也不是隱沒在名單下而是實在地運作著,至少在運動型社團中是相當出色的了。方才與其他學校的的友誼賽雖然失誤略顯驚悚,但最後也拿下了成績,以他的自信能說自己所在的校棒隊十分優秀。
「劉子宏學長的話,打擊率很高吧?就是防守也很完美,以後會加入球隊嗎?」
「耶--還沒到那種地步吧?總覺得畢業後加入棒球隊不太可靠啊?」他一邊和同學為剛剛的爭論玩鬧地角力,一邊回答學弟的問題,「說老實話,感覺很麻煩呢。」
「就這點事還沒自信嗎?啊痛痛痛!」
「不是啦,就算加入我也很願意啊,我喜歡棒球。」他笑著捏住對方的臉頰,粗魯的動作讓少年哇哇大叫起來,「只是在想上大學後也許想法會改變呢,棒球也不是唯一啊。」
「真正熱愛棒球的人才不會說這種話吧。」
「是嗎?那就是我的愛不夠深囉。以後只好當不運動的公務員了呢。」
「話題也跳太遠了!」
他當然熱愛棒球了,但的確還沒有到非此不可的地步。青春年少總是會在各色選擇中徬徨匆促,他也不知道就算這時候選擇目前喜愛的事物對未來有沒有任何影響,是會後悔、還是感到滿足,就算現在喜愛,以後若是失去熱情那又有何用。講認真一點--他認真覺得,就算不打棒球,也許自己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年輕人還是多培養其他興趣嘛,要是手指受傷不就完蛋了。」
「這種話是大忌喔,學長。而且你也很年輕啊。」
「我都要大考了,快要不能比賽囉......唉我已經老了啊。」
「幾歲就在喊老啊,嘿--」「痛死了!下來啦!」
不過,若是能成為自己生存的支柱的話,這也算是不錯的選擇。他知道沒有任何動力的話,人是很容易感到無聊的,精神的貧瘠總是會往現實的身體侵蝕而讓人類墮落成什麼都不關心的怪物。十八歲已經是個分界線了啊,要開始決定自己的未來,要開始認真思考人生的進程,是需要想想自己該做些什麼事情的年紀了。
劉子宏想了想,最終還是沒有下任何主意地笑了起來。
*
「那--麼!要不要報考體保生的事,明天再跟老師說,是這個意思吧?要是以這個身分進去可是要被校隊抓去打球四年呢......」
「沒有那麼可怕吧!不過我的成績確實有點危險,體招也是一個路......不過的確又是跟棒球脫不了關係囉。」
「當體育少年也沒什麼不好啊?啊、岔路到了,再見啊--」
「明天見啊。」
和同學揮手道別後,他一個人原地轉了轉,最後還是決定先回家再思考。一個學校的體保生是有限額的,如果自己不把握機會的話肯定沒有下次。是要努力通過考試、或是依靠才能入學,怎麼想都是後者的道路更加寬敞,只有他會在這種輕鬆問題上糾結半天。一方面不想將一切賭在運動上,一方面卻也只能依賴它,還真是青春才會遇到的難題呢。
父母的話肯定會覺得沒什麼不好吧,結果會糾結這種問題的只有我嗎!他揉了揉頭髮表示對自己也很難堪,不過這也不是什麼真正困難的命題。只要好好討論也許自己就會有結果,雖然是一輩子的事但遲早都得有所決定。
是啊。他皺著眉頭腳步輕快。明天就要給予答覆,自己社團內的成績是夠格報名的,但若是好好努力的話其實學業成績也能跟的上去。通往大學的路可是很多條的感謝多元入學啊,高三生的選擇即使多了也沒有真正把煩惱解決呢。
「不管怎麼說,先回去講講看吧。至少能拿到資格已經很高興了......咦?」
路過的漆黑巷口有著大量人影聚集。他被那細碎的說話聲音吸引,不由得往黑暗望去。那些人的腳步凌亂,垃圾與雜物堆積的地方有微妙的光芒閃過。集會?在巷子裡?發生了什麼事?他感到不解地探了探頭,聽到了像是貨物和老大的名詞但不是清楚了解意義。年少的好奇心蓋過下意識的恐懼,他沒有多想便湊近了巷口。
許久之後這個選擇他怎樣都會後悔的。但他仍在此刻踏出一步。
在腳邊的空罐頭發出刺耳的聲音後,他發現在場所有人的眼神全數移往這邊。被那黑暗中無數雙眼盯住的自己在不由得倒退一步的同時,他看見真的有黑色的光芒在他眼前燦若星辰帶著清脆的金屬聲,映在縮小的瞳孔中清晰地像是正午那枚老舊棒球一樣。聽不清楚的吼叫在耳邊炸開,在一瞬間巷內的回音迴響起來。
--一開始就觸殺,的確不太好吧?
在他的後頸受到重擊、失去意識的同時,他想到那枚觸殺球。一壘手那得意的笑、正午的燦爛陽光、來自硬質球觸碰到皮膚的固有疼痛、裁判的吹哨、少年們笑鬧的言語和汗水淋漓的舒暢。即使有剛開始的失誤還是被救了回來不是嗎?那不是什麼大事的,雖然有點痛啊小腿還有感覺呢。不過棒球就是這樣嘛,自己也不是什麼體質纖弱的傢伙,就算被觸殺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打者在戰鬥,投手在戰鬥,人生就是要戰鬥到最後一刻才會知道輸贏的。所以快決定吧,無論是哪種選擇都不能也不會存在後悔的。
自己比想像中更熱愛棒球。也許體保生真的是條不錯的路。
他在越來越深的黑暗中這樣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