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 離北鳥卦李長生
白日已歇、黑夜輪升,船隻獨身孤立行進,帶起一圈圈漣漪,揉皺了水中皎月,耳邊只餘淺淺的划水聲,襯得晚間更靜。
祝昀謹立於船頭,微縮著身子,拉緊了衣袍想抵禦一些寒風。這次運物鏢走的水路,萬豐上頭指派了七、八人要往積溪縣送去,他也算在內,本是沒什麼問題,只近來聽聞那縣內水患嚴重,人人自危,這鏢可莫要無人領的好。
水路走了第五日,今日夜晚船隻未歇,祝昀謹負責在前頭守夜,這工作若無意外說來不難,就是無趣的緊。大船仍穩穩前行,祝昀謹視線向下,看著那洸洸明淨,思緒遠寄到前幾日。
夕陽西落,祝昀謹和路上攤販揮手道別,笑意盈盈地從離北市集的方向要回到尾東。
緩步中似乎隱隱聽見,「這位公子,請留步。」
他未留意,那聲音又來,「我見你看起來非普通人,不知可否幫在下一個忙呢?」
祝昀謹眼神尋到那聲音的主人,街旁有個算命先生直盯著他,他眉頭微微一顫,走近對方,語氣難得有些許憂煩,「何事?若要告知在下命薄,就可不必再言。」
算命先生搖搖頭,「非也,事情是這樣的……」
原來算命先生叫李長生,出生在積溪縣靠近城郊的一個小村莊,當時年輕氣盛只想上京考取功名,將還在懷孕的妻子留下就離開了,最後只不過做了一個算命先生罷了,一直沒敢回去。
所幸李長生對卜卦之事略知一二,這些年也積了一筆小錢,想將妻小接來京城居住,但為了籌備宅子的事還無法前往,所以攔下祝昀謹,是想他將一封家書和銀兩轉交給故鄉的妻子。
「拜託你了,小生先給閣下算上一卦,權當是先付訂金吧。」
祝昀謹答應了對方,但不想算命,而李長生自顧自地打開桌上的小籠子,一隻白文鳥跳了出來,牠叼了木牌就跳到他面前。
他對占算內容沒什麼興致了解,最後只是收下裝了鳥的鳥籠和籤牌,因李長生說了,「這些就讓閣下一同帶上路吧,若是到時小婉有疑慮的話她會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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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命……救命哪!」一聲聲若有似無的呼救將祝昀謹的思緒拉回。
他身子靠上船頭微瞇了眼,前頭幽暗,即使有隱隱的月光照映,看得還是不遠。
「小祝,怎了?誰在嚷嚷?」男人從船內走出,眼睛都睜不開,張嘴就是哈欠。
祝昀謹回頭,「霍哥,好像有人在呼救,可我沒瞧見人……」
說完又看回前方水面,依稀見到黑影晃動,那喊聲細聽還未停,船隻緩緩接近,而黑影漸漸清晰,真是個人!
被稱霍哥的男人,回身拿了粗繩,「待我把他給套上來!」
祝昀謹讓到一旁,看清呼救的人,可謂一聲慘,那人乘的已不算船,就稱得上幾塊木板,人約莫三十來歲,他該是個文俊之人,即使身處險境也未減幾分氣度。
霍哥在繩上綁了個圈、再一個甩繩,一擊即套中那人伸出來的手,他朝著對方喊:「準!你自個兒把繩子繫在腰上啊。」
交代完回頭對祝昀謹說了:「小祝,你和我一起把他給拉上來。」
祝昀謹咳了兩聲,眼神明白寫著:我很想幫您,而我心有餘而力不足,您請加油。
霍哥嘖了一聲,自己將那人像釣魚般一點點扯上來,那人也真就像條死魚一動不動,只是時不時乾嘔幾聲,祝昀謹見狀,難免覺得這人遇見萬豐商船是禍非福啊。
終是將人拉上了船,那人躺在船上咳得夠嗆,霍哥喘吁吁就甩手說要回去睡大覺,讓祝昀謹自己看著辦,他應了,蹲在那人身旁,等著他緩過勁來。
「在下祝昀謹,方才失禮了,閣下怎會一人在汪水中飄盪呢?」他蹲著抱拳,看來有些不倫不類,但眼中的溫煦笑意晃了人眼,讓人無暇計較其他。
那人恢復了些氣力,坐起身,自個兒解了腹上的繩,「我叫李記典,本要去京城做些買賣,誰料船身不堅,幾次潮浪就被打散,貨都沉進水裡,連小命都差點不保……」
「只有閣下您一人?」祝昀謹很是懷疑。
李記典點頭,「是,只是現下也做不成買賣了,還是回去的好。」
「您要回哪裡?」祝昀謹又問。
「積溪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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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兩日,終於來到積溪縣,京城傳來的消息果然不假,縣內處處可見大水肆虐過的痕跡,農田遭損、民房毀壞,可喜的是縣內人民面上雖有怨嘆,但仍殷殷勤勤地修整自己的居所,無一人懈怠。
李記典首先下了船,懇切地鞠躬道謝,鏢師們個個都說不用客氣,祝昀謹最是有禮,回了人一個躬禮,彎身之際從懷中掉出一封信,李記典手快,將信撿了起來遞給他。
「謝謝李兄,這可是很重要的東西。」祝昀謹接回信。
他像是想到什麼,又說:「李兄對積溪縣人民可是熟悉,認得一名已婚女子小婉嗎?」
李記典一愣,「曉婉……認、認得,就住在縣內東面的包子鋪裡,你找她有、有什麼事?」
祝昀謹覺得對方有些古怪,可還是回答,「替她在京城的丈夫送信。」
李記典臉色煞白,半晌說不出話來。
「李兄無事的話,我們可還要整頓整頓貨物,就不多聊了。」祝昀謹雖不解他的反應,卻也沒有多問,嘴角噙笑送走了李記典。
祝昀謹提著鳥籠來到休息的客棧,這可是積溪線難得還可以住人的地方,走前可是被鏢師們狠狠調侃了一番,理由皆源自祝昀謹是眾人中年紀最小還溜得最快,祝昀謹笑著告罪,說了另外有事要辦,保證回來再接下剩下的活他們才消停。
天雖還大亮,但他洗了身就翻身上床,打算小憩一會兒再去辦李長生交代的事。胸口被東西咯了下,他伸手拿了出來--是那塊籤牌。
「履薄登冰地,危橋得渡時,重重憂險過,春色自芳菲。」他喃喃地唸出聲,覺得有些乏味。
目光流轉至桌上那隻白文鳥,「看起來寓意不算太好,既然籤是你抽的,算的自然是你……」
祝昀謹笑了笑,閉上雙目睡了過去,室內一股淺淺白煙流轉,全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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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祝昀謹轉醒,天色已暈黃,他驚跳起身,抬手撫上額角,沒想到自己一睡就睡掉三個時辰,連忙穿上外袍、梳整凌亂的髮,打理好後,看著桌上的鳥和信,鳥兒還在睡,思忖片刻決定只帶信出門。
他拿起了信,覺得有些異樣,好像……輕了些?頓了頓,或許是自己想多了吧。
照著李記典早前報的路,彎彎繞繞走到了包子鋪前,鋪子未開,祝昀謹走上前敲了敲門。
「來了。」裡頭傳來女子的應聲。
門被拉開,女子一身素衣,清清秀秀的臉龐看著祝昀謹寫滿不解。
「夫人您好,請問您是小婉嗎?」祝昀謹邊問邊後退半步,是為避嫌。
女子點頭,祝昀謹將懷中的信拿出交給對方,「這是您丈夫托我交給您的家書。」
她睜大了眼,好似十分震驚,抬手接過信,低下頭又顫又抖的拆開那所謂的家書,祝昀謹別開臉,非禮勿視這點道理他懂得。
女子一聲驚呼,祝昀謹遲疑地回頭看向她,見她攤開書信,竟是一片空白。
她脫力般靠在門邊,臉色蒼白摻青,直瞧著那信,「我等你多年,好不容易等來一封信,卻是一張素紙……」
祝昀謹皺眉,還未開口她又說:「最是薄情郎,說的就是你……也罷,沒有你,我曉婉也過得很好……很好。」
祝昀謹怎麼想怎麼不對勁,若是如此,那李長生何必大費周章?
他思緒一閃,急急問道:「您識得李記典?」
女子好一會兒才抬頭,愣愣地回答認識。
祝昀謹歛了慣存的溫潤,語氣低寒,「他住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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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昀謹依女子的描述找了好一陣才來到屋前,他用力地拍著門,無人來應,他退後幾步見著那屋內有隱隱黑煙,額角狠狠一顫,他不能再等,施了輕功翻過牆門。
果真見那道清俊身影正在院中燒著什麼,祝昀謹出聲制止:「住手!」
火堆無情吞噬那人手中最後一點紙角,最後只餘殘留灰燼,他才緩緩轉過身,「昀謹,你怎麼來了?」
「李記典,你剛燒了什麼?」祝昀謹繃著臉,語氣生硬。
李記典苦笑,嘴上坦然,「你帶來的信。」
祝昀謹回想種種,是了,他早該想到分開前李記典那分怪異、今日無緣無故睡得沉眠、信件掂量起來莫名的輕——這一切都是李記典搞的鬼,他在自己睡下後,悄悄放了迷煙,為的是來到房內偷換了信。
「為何?」祝昀謹想得出他做的事,卻想不通他的目的是要做甚。
李記典笑的酸楚,「你為問什麼?呵,自然是為我所愛的婉兒。」
祝昀謹蹙眉,不敢相信自己聽見這驚世駭聞,「你可知……她是有夫之婦?」
李記典點頭,他側身垂首看向那跳動的焰焰。
「你亦知那封家書是謂何用?」祝昀謹的聲音越發低沉難辨。
李記典猛然抬頭,「我不看也知,他定是要用信勸之、誘之、騙之,將婉兒從我身邊奪去,我要是不燒了它,難不成要待她離開我後才……」他的聲音戛然停止。
祝昀謹早就看見那從後門悄然現身的女子,不知她究竟聽到多少,她一步一顫地走近李記典,直至雙手環上他的腰際,斷了他的話語。
「婉兒,妳都聽見了?」李記典不可置信。
「嗯……我等了他那麼多年,你也陪了我走過那麼多年,也該夠了,今得了你心意,無論那封信如何,我、我將不再負你。」女子表了心跡,帶著懇切與不悔。
祝昀謹看著相擁的二人,心中還存有話要說,卻亦自覺不必再言,回身離去,留了一方溫情繾綣。
他步至街上,縣內還存著瘡痍,當真是無景緻可賞,他看進眼底卻並未留意,思緒早遠去往昔,那一棵有她的臘梅樹下。
「若是我,多少年我都等得。」
冽風吹起,帶走他淺淺話語,只是,又再一次歸掩於塵,了無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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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昀謹回了客棧,收拾好東西、領了白文鳥,要回到鏢師們那處。
時辰不早,天上紅霞漫天,整個縣內像鍍了一層金,他想起李長生,真正是對不住他,可是這世間情愛,又豈能是旁人能隨意左右。
「公子,請留步!」
看,連有人叫喚的場面都像遇到李長生的那刻,只是這次是道女聲。
女聲?祝昀謹暫頓,心中狐疑,回身就見一女子做婦人樣,身穿藍衫羅裙,身邊還牽著女童。
「夫人,可有事?」祝昀謹手拎著鳥籠不方便,僅微微頷首。
「可否借問公子,你手中提著的可是那白文靈鳥?」
女子抬起纖纖素指,指向那籠中鳥,白文鳥似有感應地在籠中撲翅。
「是。」祝昀謹點頭,暗道原來這鳥竟有如此盛名。
「那再借問公子,你來這積溪縣是否為傳信?」女子又問。
祝昀謹又再點頭,他想雖主要是為走鏢,但傳信也算目的之一。
誰料女子竟轉怒容,氣的連女童的手都放開,狠狠地跺了腳,「公子,你一定是認錯人了!」
他茫然,完全不解女子所言何事,女子又道了:「今我聽人在傳,住在東面的曉婉似是有丈夫來信,她拒了,打聽出來是公子傳的信,你可知你要送信之人所為何姓?」
「聶,我要送信給聶小婉……」祝昀謹已察覺不對勁。
女子大翻了個白眼,「那是了,我才是聶小婉,你今日送的是孫曉婉,她的曉是花塢春曉的曉!」
祝昀謹臉繃不住那溫雅,面上爬滿窘迫,「是、是這樣的嗎?」
聶小婉氣得若手邊有掃帚,一定就往祝昀謹身上招呼了。她大喘了幾口氣,緩了好一會兒,稍稍壓下那惱怒,「這位公子,家書呢?」
祝昀謹心底快速閃過幾種解套的說法,可看著女子睜著怒目,眼底隱含那久候的委屈,愣是不忍出口謊騙,道了實話,「被李記典燒了。」
聶小婉身子一軟,祝昀謹不好出手相扶,還好她的女兒及時牽住了她的手。
「罷了……我與孫娘處境本就相似,怪不得人錯認,只怨我和他緣淺……」
祝昀謹忙搖空著的手,「對不住,是我沒搞清楚送錯了人,不過不是您想的那樣,我雖不知信中寫了什麼,但李長生說了,此次傳信是為了想將妳們接到京城定居,這是李長生託付我的銀票。」
他從懷裡拿出一疊對折銀票交給聶小婉,聶小婉穩起身子接過,她發覺銀票裡有硬物,攤開就見一塊木牌,是當初白文鳥在李長生那兒叼出的籤牌,她喃喃顫聲,聽不真切。
「這次是真的了吧……」聶小婉緊緊抱著籤牌,低垂著頭。
祝昀謹聽明白了,可他沒有開口,他知道她並不需要人回答,就算該回應,那個人也不會是他。
女童自始至終都靜靜地陪在聶小婉身旁,眼神似懂非懂,祝昀謹忍不住彎下身,輕拍了她小小的腦袋。
「妳要去見妳生命中另一個重要的人,期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