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步春/情緒篇
◆喜
瑞雪紛紛揚揚,隨飛風來,催得草木亟欲走避,仍是得了滿白頭;行人稀稀落落,個個形貌匆忙,半點沒有心緒賞此景此色。
唯祝昀謹似是不畏寒氣,打著傘慢步而行,神色如時常那般溫潤,而身子直挺不如以往佝僂,腰間玉佩隨步伐一晃一晃,晃出了他那點不一樣的情態。
穿過街巷,他站在樹下,抬首則傘微傾,就見花兒金燦燦的撒在枝條上,爭相競發且不嬌氣躲藏,白雪有意作怪也掩不住;深吸口氣,濃香盈盈而沁人心脾、牽思引緒,那是--臘梅 。
他眼角瞥見一抹娉婷,便伸手攀折一臘梅,回身向那人說道:「妳若喜歡,我便每年為妳折一枝梅。」
祝昀謹眼神熠熠,流轉的意涵不言而喻,那是一雙有情人的眼。
直到那持梅的手空了,他才真正露齒而笑,難得的傻氣卻格外真誠。
◆怒
放下筆,他凝然剛作的畫,眼底繾綣難捨。
畫得是一名女子,卻身著男裝、束著髮髻,仍掩不住她那份嬌俏可人。亭外細雨綿綿,她坐於亭中,手裡拈著塊梅花糕,像是聽見聲響回眸,笑彎了眼。
祝昀謹虛浮著手,順著女子的面貌流連,腦中浮出那人所言,神色一滯。
--這是女子?這身段,不矯揉造作的模樣更奪人眼目。
--哈!單單是有此貌,怕是上門提親的都踏破她家門檻吧。
他回神,面上露出一抹笑,是了,她會成親,與她共飲合巹酒的人終不會是自己。
面上不顯,他心已怒火翻騰,頸側青筋畢露,緊握成拳的手停不得發顫,而身子就像要阻撓他過多的情緒般湧上一股氣血,他反應過來已壓不下,張嘴咳個不停,嗆得他直不起身,需扶著案緣才不致倒地。
好不容易咳意稍歇,「算了,我連自己的命都握不住,何須徒增離情。」聲音隱忍嘶啞。
終是忍不得拿了案上茶盞狠狠朝地摔了一把,眼眶赤紅,嘴中卻是喃喃喟嘆,如煙無形。
◆哀
祝昀謹屈著腿,在那人屋後的空處圈了一塊地,手拿鏟子搗鼓著要種些花花草草,說來有趣,這竟是他少少的興趣之一。
背後突來一股勁道撲在他的身上,一陣馨香入鼻,他沒穩住向前跪,兩團柔軟就蹭在他背上,饒是淡然如昀謹也不免紅了耳朵。
他不敢隨意動身,「起開,別鬧。」言語呵斥,聲音藏不住的柔。
眼上突來一股暖意,掩蓋住光亮,他就要轉身。
「莫回頭!猜猜我是誰?」軟甜的嗓音,問著淘氣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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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昀謹思緒回籠,眼前同樣是她,可她全身浴血,以劍入地為拄身,大喘著氣仍分出幾分力推搡著他。
「快走,莫回頭!」她急切道。
他一語不發,他不願,卻不得不鬆開緊握她的手,轉身奔去。
祝昀謹直視前方,腳下生風,四周景物飛快變換,疾風吹得他雙眼不住微瞇,體內又升起那熟慣的不適,腦中餘下她的言語。
莫回頭——她天真靈動。
莫回頭——她決絕狠伐。
最後,事過境遷,祝昀謹回到與她分別的那處,手裡握著他人尋得的她髮上那半截玉簪。
他眼底乾澀,心空落落的,口中一片苦。
「我沒回頭,而妳還有抬頭看看我嗎?」
◆樂
春意正濃,如錦緞般柔軟的碧藍天與白淨湖水潾潾相映,大雁已乘風歸去,萬物復甦,嫩芽細細長開,百花待著時機爭相比美鬥艷,唯臘梅退居隱縱,半點瞧不著它的芳影。
祝昀謹又到了那棵臘梅樹下,屏神細凝,他發覺他竟看不得那沒有花兒盛開的梅樹,一眼都嫌多。他緩緩背過身,輕倚在那枝幹上,闔上雙眼。
多年了,還是慣常在寒冬中折一枝臘梅,只是折了又敗、敗了又折,仍舊是無人來取。
暖風徐徐迎面,耳邊似是捎來她的婉轉,他自嘲一笑,人道春風最是醉人,果真不假,連他都有些魔怔了。
「昀謹,猜猜我是誰?」
他的眉尾微不可見的一抖,暗道不可能。
「睜眼哪你!」
他的身子僵直,呼吸更發清淺。
「祝小三!」
祝昀謹思緒未及就張了眼,然而眼前景緻如是,終是無她,「……可以了。」
可以什麼不得而知,他面色淡然地整整衣袍,抬步離去。
身後傳來腳步聲,他未分神注意,誰料下一刻他的腰間多了一雙手,緊緊環著他。
「你都不找找再走嗎!我的臘梅呢?」
他耳邊遞來她的聲音、腰間傳來她的力度,可他已不敢再輕信,這抽筋剝骨的痛,他嚐不起了。
她似乎明白他的遲疑,輕輕柔柔的說起過往,一點一點沁入他的腦裡、牽起他的憶念。
祝昀謹整個人止不住的發顫,就同一個負重幾十年的人,突然將他背上的重擔鬆開,那一瞬間湧上的情緒百感交集。
他抬手舉到額前擋住眼,不想讓她瞧見他一臉狼狽,可濡濕的衣袖、溢出口的嗚咽藏都藏不了。
好一會,他放下了手,臉上哭得唏哩嘩啦,極醜,哪有平日半分俊雅。
「妳傻啊……春日哪來的臘梅,我明年再給妳摘……」
他是瞪著她說完的,而只有他知道,他是有多麼樂意。
◆無法辨別
祝府大門前,祝昀謹一手提著拾掇好的行囊,另一手拉著白馬的韁繩,一動不動如那人偶。直到匆匆人影帶來了口信,他才像是鬆口氣般點頭應了。
正要翻身上馬,身後傳來幾聲叫喚,回頭一看,是那白果捧著托盤。
「夫人讓小的送來您喜歡的甜八寶,您一走沒十天半個月不回來,夫人特地在您臨行前熬了一盅。」
祝昀謹睨了白果一眼,眼中明白寫著:還讓我喝?現在都什麼時辰了。
白果看懂了,可他也沒辦法,「您不喝,夫人哭起來那仗勢,連老爺都架不住,您……」
祝昀謹擺擺手,走回府內自個兒的院子裡。既不可不吃,那在人來人往的街上就食用的事他是萬萬做不出來的。
回到屋內的祝昀謹,盯著那盛出來的甜八寶如臨大敵,看來食指大動--沒有,聞來香飄四溢--沒有,他是感謝母親的這番心意,但如何讓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人能搖身一變,做出令人下嚥的吃食,可謂一道難題。
他拿著湯匙舀了一勺放入口中,面色平靜,內心實則猙獰可佈。他加快手中的速度,權當挑戰味覺的極限。
緩了緩,轉移精神,隨意問了一旁的白果,「你知道甜八寶是哪八寶嗎?」
白果偏頭想了想,「知道,有糯米、紅豆、桂圓、紅棗、栗子、花生、榛子、松子、白果……少爺!」語末突喊了聲。
祝昀謹手一抖,差點翻了碗,「你這是嚷什麼呢?」
「少爺……大少爺房裡有栗子哥、二少爺有榛子哥、四少爺有松子哥、大小姐有桂圓姐和紅棗姐、小小姐有糯米姐和紅豆姐,而我是白果,該不是照著這甜八寶取名的吧?」白果哭喪著臉。
祝昀謹微微瞪大了眼,「你跟了我幾年了?」
白果巴巴的回答九年。
「這麼多年了,你現在才知道?」他語氣難掩驚訝,這可是真真正正的不可置信。
白果退了一步,他亦是處於震驚裡,「可您以前不是說白果其意涵是壽命千年什麼的……」
祝昀謹點點頭,「這是真的,我跟每個來服侍我的都這麼說,你是第三號白果。」
白果像被雷劈到般僵硬的不發一語,祝昀謹瞧見了也未寬慰幾句,只道是有人更慘,甜八寶都順口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