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夜綺談 異聞.六ノ夜
【白鷺馬戲團.少女情懷總是詩】
尚有些冷的春天,剛來到帝都、穿著羽織便服的宮達從那家書店中走了出來,懷中揣了一個小紙包。
來搶購文具的人實在是太多了,之中不乏熟人,宮達最後只挑了兩套湛藍色的封蠟和封蠟印,在美麗的店員熟練地將客人購買的商品包進黃色的油紙中,遞給了自己並簡略解釋文具所附帶的功用,道謝之後,他便加快腳步離開壅擠的書店。
在這排休日,他得要去赴約才行。
※ ※ ※
「白鷺馬戲團?」
宮達將視線從滿是外國文字的自然科學新知雜誌中抬起──今天是週末,他和弟弟行令都在山王町的新秦邸休息,穿著學服的行令晃了晃手上版畫風格印製的美麗門票,笑著看著偏頭看著自己的兄長。
「是的,兄長,我拿到兩張參觀券。」他盤腿坐下,將身子和宮達一樣挪進溫暖無比的暖被桌中,將門票放在桌上、平穩地推向宮達面前。
「是誰給少當家您這票券的呢?」
「是學校的教員,因為他手上多了幾張票券、又沒多大的興趣,就給我了。」行令一邊說著,一邊伸手拿了個栗餡最中,宮達幫他倒了杯焙茶,少當家笑顏綻開。
「兄長,下次排休我們就一起去吧?」
──白鷺馬戲團啊……。
宮達心裡明白,這馬戲團是十紋組織內部最近熱門討論的話題之一,不過,任務並沒有派下來給自己,他並不清楚那馬戲團出了什麼問題、或是和怪異之間有什麼關聯?但既然和自己無關,他也無意去惹事。
他看著行令,心中打算著下次自己還有幾天假日,然後,露出一個如暖被桌一般溫暖、和小豆最中的口味同樣令人安心的笑容。
「嗯,那就一起去吧。」
※ ※ ※
懷中揣著紙袋的宮達到了和自己的弟弟約定的地方,白鷺馬戲團的巨棚入口,在橘黃夕暉映照下,彩色的帆布高聳入空,飄揚的小旗幟波浪游游,讓他想起過去老家五月五艷陽日那些在湛然如海的蒼穹中,迎風悠游的鯉魚旗。
馬戲團的看板上畫著一個白面小丑,在神戶時的外國人總說,小丑代表了歡樂,但那白若泥灰牆的臉龐,反倒是讓他想起了能劇的面具──般若、能次郎、小面、猩猩──
「兄長。」
熟悉的香囊芬芳,然後是行令的聲音傳來,他轉過頭去──穿戴整齊的少當家往他走來,懷中抱著溢出甜甜香氣、熱噗噗的紙包。
「少當家?您有些慢了呢?」
「啊,兄長,這是小豆口味的鯛魚燒,看到路上在賣便買了,所以耽誤了點時間。」有點匆忙地將紙袋塞入宮達手上,行令衝著他微笑,然後迫不期待地往入口走去。
「我們快進去吧,錯過表演就太可惜了。」
※ ※ ※
上半場的表演結束在人魚優美高亢的歌聲之中,宮達站起身,和正要去和附近同學會晤的行令提醒了聲,便離開表演主棚。
穿著便服的他眼角餘光瞄到了幾位穿著制服的同僚,但正在享受休假的宮達並不打算打擾他們工作,他決定一個人到後面展示奇異生物的棚子閒晃。
整體來說,宮達覺得這白鷺馬戲團真讓人開了眼界,表演非常精彩,目不暇給,不論是空中飛人的雜技、戴著高帽男人的腰斬魔術、或是溫馴的猛獸和小丑合作的親暱表演──那些閃過而去、介於人與妖與獸的曖昧目光,讓他覺得有些炫目,若說這馬戲團的成員是怪異搖身所成,宮達可能會相信幾分吧?這也難怪十紋會接到那樣的情資了。
「這世界……確實無奇不有呢。」
看著面前巨大而美麗的白蛇,他方寸之中嘖嘖讚嘆──白蛇吐出了蛇信,澄淨的紅色眼睛盯著宮達猛瞧,習慣性地衝著白蛇一笑,他拐了個彎,往下一個展示生物走過去。
在轉彎之後的,是那個偌大的水族箱,宮達往前走了幾步,站在水族箱的正前面,視線和因光線不足而顯得有些深幽的水體僅僅數吋距離。
──是海水。
神戶是個海港,這空間的氣味讓他有些想起了海的鹹味。但神戶的海風是清爽戴著陽光的,這空間過於封閉,反而讓他覺得身體周遭有些不舒爽的黏稠。
『──在遙遠的南國,我的故鄉~洋溢著滿滿的藍色的海洋~』
「嗯?」宮達抬起眼簾,回了神,靜靜傾聽不知來自何方的歌聲。
『──在夢裡聽到的一聲聲的海浪~是抱在母親懷中聽過的~昔時的催眠的歌唱?──』
「……」
──是剛剛中場休息前唱歌的人魚嗎?
『──縱使街道的塵土沾滿了身上,我的心裡還飄渺著遐想~浪一陣陣撲過來又退回去,遠遠地望見了彼岸的白光~』
從水中傳來迴盪的歌──是坊間流行的詩歌,過去在神戶時,阿鶩喜歡和他坐在港邊遙望水平線,然後輕聲吟唱這首懷鄉的海之詩,聽了幾次他也會唱了──接著人魚的歌聲,宮達呢喃輕聲唱了起來。
「『我默默地地思念~我心中的故鄉~它化成一片海洋,在我的胸頭──』」
「碰──!」
遭到撞擊水族箱的玻璃發出巨大的聲響,宮達從哼歌中回過神來,嚇得退了一大步,抬頭定神一看。
長髮在水中如海帶飄散開的人魚,瞪著大眼睛緊盯著他瞧著,宮達皺緊眉頭,但沒收起臉上的笑容。
「晚安,人魚小姐。」
確定對方的眼神中沒有殺意,宮達往前走了幾步,人魚從水族箱中探出頭來,如同趴在柵欄邊的綿羊一般,傾身想看清與自己保持距離的和服男子。
「你們是這樣問候的吧?『您好,人類。』」
人魚本來搭在玻璃邊緣的雙手放開,恢復緊戒狀態的眼神退後了些,看著水族箱外錯過了下半場開場仍待在這裡的男人。
「是的,人魚小姐。」不打算進一步詢問稱呼,宮達眼神往自己所來的方向飄去,「若沒事情,那我……」
「你是來要什麼的呢?」
「咦?」發出了困惑的聲音,宮達偏頭,看著眼前毫不遮攬裸露的上半身、表情有些睥睨苛刻的人魚小姐--人魚的雙眼非常美麗,但眼中透落出的警戒讓他覺得有些莫名。
「你們這裡的人,似乎想要人魚的紅燈籠呢,但我可不會畫那樣的東西喔。」
「紅燈籠?對不起,讓您誤會了,我沒有那個意思。」
宮達歉然而語──這位似乎有些被害妄想症的人魚小姐是在說『紅蠟燭與人魚』的故事吧?但他不住在海邊,自然不需要那樣的東西。
「我和您之間並無利益之關係。」
人魚先是有些驚訝的表情,然後露出訕笑,纖細泛著些藍色的手臂環抱胸前,坦然托起點綴了些許鱗片、渾圓美好的乳房,點點鱗片映外頭的燈火,如水波般粼粼。
「那麼是,要來要我的肉的嗎?」
聽她這樣說,宮達皺起了視線。
「肉?」
「八百泥鰍比的故事啊!」見好不容易和自己說話的對象似乎有些接不下話題,人魚又撲到水族箱邊緣,眼神有些閃亮地看著面前高大而態度謹慎的男子,「是團長告訴我的故事!吃了人魚的肉而活了八百歲的八百泥鰍比的故事。」
--……是八百比丘尼吧?
宮達內心暗暗吐槽,看來人魚小姐似乎是因為太久沒馬戲團以外的人同自己說話,突然有了個外人和自己應和相唱、因而興奮地打開話匣子吧?
「所以,有人會想吃了妳的肉嗎?人魚小姐。」
禮貌性地問道,人魚因為話題繼續延續下去似乎顯得有些高興,但這內容讓她皺起了小巧的鼻子,露出有些厭惡的神情。
「當然有啊,盡是些聽了童話故事就隨便相信的臭人類。」有些委屈的樣子,人魚轉過身來,向宮達現出自己右手臂後頭上的巨大疤痕,「幾個月前在九洲的巡迴演出,我差點被剜了塊肉,難過死我了呢!還好那個廢物團長出來阻止,要不然啊……嗚……」
──還真是掏心掏肺啊,人魚小姐。
看著語氣中帶著哭音的人魚,有些困擾的宮達心中想著,現下的他已經無心與人魚繼續說話下去,下半場的表演已經開始一段時間了,他只想盡快回到大棚內和少當家一起看表演。
「那人魚小姐還是好好專心養傷,我先告……。」
「人類,你不問我傷口痛不痛嗎?」沒有讀出對方急欲離開的情緒,人魚打斷宮達的話語,興味昂然地瞧著門口背光的人類,有些期待的問道。
「我想那樣的傷口,不論是對誰來說,都會非常地痛吧。」一心想要快速結束話題的宮達小心謹慎的選擇字詞,如是回應道。
「可不是嗎?那時候人家好害怕、既嬌弱又無力自保的我快嚇死了,是說那些臭人類真是粗暴,雖然說如果是人家喜歡的那類型,又願意誠心好好對待人家,那麼人家也是可以考慮忍痛犧牲一小塊肉,嘛、畢竟人家也不是那麼難說話的……。」
一手撫著臉頰,嘆然自憐的人魚面露哀傷,那美麗容顏就猶如垂落水面的櫻花,然而對於想要趕快離開這地方的宮達來說可不是這麼一回事,他內心暗暗覺得眼前的人魚小姐還是在台上唱歌比較合適。
--這麼久沒回去,少當家會擔心的。
可能是終於察覺到人類的心思,人魚安靜下來,但是似乎又不是這麼一會事,宮達再次蹙眉。
--總覺得,她還會講很久。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了,人類。」
人魚兀地開口,令宮達回過神,她表情有些得意,似乎在說著『你在想什麼可是逃不過我的眼睛』一般,那如清透琉璃般美麗的眼睛充滿了輕藐,她勾起嘴角。
「你要我的油脂吧,你這邪惡貪心的陸上猴子。」
「蛤?」對於人魚有再度端出一個莫名其妙的指控,宮達疑惑出聲,眼中充滿困頓、詫異。
「人魚的油脂啊,馴獸師小姐告訴我的故事喔,八位勇士變成犬的故事說的人魚油脂啊~真是殘忍呢,人類先生,原本人家看你還有些長相,應該不是什麼壞人,沒想到卻這樣殘忍。」
--是《里見八犬傳》嗎?不過裡面主角沒有變成狗啊,不過裡頭的確有提到一下下人魚油脂……。
「……那個我也不需要。」耐下性子,宮達搖搖頭,否定對方所言。「如果要我做出這樣為了私利而無謂傷害人的事,我無法下手。」
--而且現在,我只想回去看表演。
「咦……?呀啊啊啊啊!」人魚愣住半晌,突然像是想到什麼發出聲驚呼,一個翻騰又再次沒入水中,漂亮的雙眼瞪得老大,像是受到什麼刺激一般,焦躁無章地在水族箱內潛游,又突然停下動作摀著臉。
--我說了什麼刺激她的話嗎?是否該趁這個時候……。
正要抬起腳步,往外走去回到會場時,突然一聲羞澀軟綿的聲音喚住自己。
「如果是、是人類先生你的話,也、也不是不行啦~人家就勉為其難……。」
「啊?」
--這是什麼狀況?她到底在想什麼?
對這反差狀況,看那臉頰泛紅的水藍色皮膚,令宮達困惑不已,看著眼前腦內似乎在上演著什麼小劇場的人魚小姐。
「人家先說喔,人家這可不是喜歡上你了喔,人類先生,你要先搞清楚,人、人家只是覺得你這個陸上猴子還跟人家談得蠻來的,你、你可不要會錯意了。」
--……不,我覺得會錯意的是你。
「雖然人家生於海洋,但要人家捨棄我族高貴的鰭肢,換上你們人類那醜陋的雙足,和你生活,也不是不行,人家勉為其難也是可以接受的……不過先說喔,人家是很嬌貴的,可不能作家事。」
「……不、不,您也不需要做到這步。」
無奈並帶著禮貌性的口音,宮達手撫胸口,歉然而言。
「而且我已經有妻子了。」
「……!什--麼--!?你真是個無恥的人類!!」
脹紅臉的人魚小姐誇張地提高聲音質問,旋了個身,尾鰭忿忿地猛力拍擊水面,想當然耳的濺出大片水花。宮達敏捷後退了一步,才免於落得一身濕的境地,內心無奈嘆道。水中傳來迴盪的責罵聲,放假的厄除探了口氣,覺得有些有趣因而無奈地笑著。
「有了妻子還想再娶--!等等,少、少說笑、臉上貼金了,人家可沒有垂青與你,幹嘛跟人家提到妻子、婚嫁什麼的。」探出頭、脹紅臉的人魚小姐誇張地提高聲音質問。
──反覆無常的人魚小姐……再這樣下去一時半刻回不去會場了。
心理苦惱思索,下意識地往藏於袖內,掛在手上的信玄袋中摸索,指尖傳遞而來的油紙觸感給了他一個主意。
「人魚小姐,稍早之前,妳說妳無力自保嗎?」
宮達突然低沉著嗓音,溫柔地沉聲問道,取出口內的油紙包,遞給立刻從水中浮出、點著頭一臉困惑看望自己的人魚。
「那麼,這護身符就給你,這是可以形成結界的封蠟印,怎麼使用呢?問團長和馴獸師小姐應該就能知道了。」
對方接過了紙包,濕漉的手拆開了防水的油紙包,如大海一般色彩的封蠟印在她面前,人魚愣愣地看著眼前的禮物,說不出話。
「希望妳之後,能平安順遂。」
趁著人魚呆呆盯著禮物,並拿起封蠟好奇打量而無暇注意自己的時候,宮達躡起腳步悄悄後退,靜聲離開人魚所休息的蓬房。
※ ※ ※
「人家目送他離去--」
「--他會不會回來呢?--」
「--如果人家因為他--」
「--幻化成泡沫--」
「--那麼人家也--」
「--心甘情願。--」
時間是清寒的春天結束後的數個月,夏天已然來到--長得一模一樣的風神和雷神說相聲似的搭腔而語,但他們所敘述的人魚小姐尋人委託的內容,卻讓厄除宮達煩躁得要命。
「所以囉~--」
「--總之--」
「--就是一個--」
「--奇怪、自我中心的--」
「--人魚小姐的尋人委託啦~。」
秦宮達、秦行令、風神炙和雷神徹四人正在山王町的宅邸裡享受初夏午後的寧靜。結束述說翹著腳,風神灸大口吃著行令剛從冰水中取出並切好的冰鎮西瓜,和雷神徹一搭一唱說著最近接到的委託。
「話說回來,什麼變成泡沫,我看那個人類根本沒有去找她吧,這樣說來她早該變成泡沫了,きゅう,我覺那隻人魚的委託真的是蠢透了。」再次伸手取起下一片西瓜的雷神徹如是說道。
「欸?てつ,你怎麼這樣說呢?」
灸故作不可思議的語氣,糾正般地看向一臉不屑的雷神,然而他臉上的神情根本就是一副不懷好意、看好戲的姿態。
「這可是深情人類人夫和馬戲團當紅人魚歌姬之間可歌可泣、驚天地泣鬼神,跨越倫理、種族之間藩籬、勇敢追愛的愛情故事啊!」
接過西瓜,炙大口吃著邊講著,「說不準請小少爺妙筆潤飾一番,就成了歌舞伎町的當紅劇目呢!你說是吧,小少爺?」
「欸?這還是免了吧……。」
行令面露苦笑,眼神飄向從頭到尾、一直鐵青著臉、安靜傾聽的兄長。
宮達安靜傾聽眼前兩個不請自來、鳩佔鵲巢般住進自己位於山王町新宅的怪異口中陳述。
去除裡頭眾多冒著粉紅夢幻氣泡、莫名其妙、子虛烏有的腦補情節,宮達確信這一定是那天自己在白鷺馬戲團碰到的事。
--不應該把結界的封蠟給她的。
「所以人魚小姐和那男人,他們之間的定情物是組藍色封蠟?」
行令重新提問道,興致高昂的風神用力點頭,和雷神交換了一眼,開心接著說道。
「那可是--」
「--湛藍如海洋般的--」
「--藍色封蠟唷!」
「在那位--」
「--人類先生--」
「--親手交給人家之際--」
「--還給了人家一個吻--」
「--告訴人家這是我倆之間的定情物--」
「--真是相見恨晚。」
「人魚小姐是這樣說的。」結束一搭一唱,兩手一攤,怪異雙子異口同聲如是說道
「--啊?!」
--什麼定情物!?而且壓根就沒有吻這回事!
詫異發出疑問之聲,宮達面色更加難看,當初的他根本沒有預料到會淌到這攤渾水,注意到自己成了眾人關注焦點,毫無辦法地嘆了口氣。
「……不論是思念情郎的人魚小姐,還是什麼的。」
穩下心神,,宮達拿起早先放在一旁裝盛灑了黃粉、淋上黑蜜的葛餅的碗缽,剔透玻璃硝子製成碗身,襯著半透明的甜點理應看的令人心靜,他拿起食具,往葛餅戳了下去,但力道卻讓點心溜走了。
「還是安靜吃點心吧。」
異聞.六ノ夜 【白鷺馬戲團.少女情懷總是詩】
-【FIN】-
*人魚所唱的詩歌原文選自日本詩人壺井繁治的作品〈海〉,在此附上原詩:
〈海〉
ふるさとは遠く南にあり
いまはただ思ひ出の国
まんまんと潮を湛へたる青き海原
われを育みし大いなる乳房よ
夢現(うつつ)にきく浪の音
そは母の懐に抱かれてききし
昔の子守唄か
われ港の塵に染みて
なほも何物にか憧るる
いくたびか寄せてはかへせど
岸辺白く光りて彼方にあり
思ひを潜めて
ひとりおもふ故里よ
わが胸を波立ちて
おのづから海とな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