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H】The boat.
那是他們四十多歲時的某一次約會。
他們前往離倫敦車程最近的海邊出遊。很普通的約會,吃點東西散散步,當天來回。早上開車出門時天氣很好,天氣轉熱了,夏季的跫音雀躍地在耳邊響迴,陽光將天空烘的湛藍。抵達時他們索性把西裝和領帶都留在車上,捲起襯衫袖子,解開從上面數來第三顆鈕釦。只是中餐那頓味道出乎意料美好的路邊小攤西西里烤海鮮鍋飯過後,在海邊踏著沙灘時,明顯地,天氣預報失誤了。跟其他享受著午後陽光的遊客一樣,他們沒把傘帶身上,於是當暴雨在陽光中落下時一切都手足無措,梅林本來打算拉著哈利跟其他遊客一樣往街上跑去躲雨,可哈利制止了他,被雨淋濕的臉揚起笑意。難得有這樣一片專屬海灘何不好好享受?何況天氣不冷,淋點雨也不會怎樣,老男人。他說。
原本想反駁這樣太瘋狂了的梅林突然無法言語,就好像那一切都理所當然。跟哈利哈特在一起的時候,一切瘋狂的事似乎都變成那麼理所當然了。
就像這豔陽與暴雨交織的場景也是如此荒唐矛盾但又和諧的理所當然。
他們仰頭任憑雨水放肆地打濕從頭到腳,哈利笑著張開嘴讓清爽雨水滑入喉嚨,再對海洋大叫。梅林看著哈利,恍惚間覺得回到十七歲時他們脫鞋赤腳奔跑在校園那塊大草坪上淋雨,對一切都毫不懼怕,大膽描繪未來世界樣貌的時光。當哈利摘下被雨水打花的眼鏡並圓睜著眼轉過頭來看他時,梅林伸手撥開他落到額前濕透的瀏海,靠近吻上那個笑容。
「想到什麼了?」
「很多,」他想了想,「很多。」
哈利又將笑容堆深,眼尾擠出幾道皺紋。但梅林覺得他看上去更年輕了。
「你也會記得這個的。」他又閉起眼仰頭,讓雨淋上眉宇間,透亮水珠懸在他因笑而顫動的睫毛上。
「當然。」
他們在僅有彼此佇立的海灘上牽起手,看著陽光灑落被雨水敲擊波盪海面上閃漾著時光流動的足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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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格西抱著三罐玻璃瓶身沁出冰涼水珠的黑麥啤酒回來海灘時,羅西輕撫上他手臂,他才從航行在記憶洋流上的小船中回神。昔日的女孩依舊維持著相同後梳馬尾髮型,朝氣十足,然而臉上笑容已抹除稚氣,取而代之是成熟的溫和沉穩。她問自己要不要回岸邊涼亭那兒休息一下喝點飲料,梅林轉頭看向笑著舉起手中啤酒的艾格西,思索幾秒後,想起現任加拉哈德和蘭斯洛特刻意將假排到同一天,帶著自己來海邊玩。
他早已經在多年前從首席後勤之位退下,放手將事業交給年輕一輩運管。前人殞落亦或衰老,然新血將會不斷注入,讓金士曼的王朝生生不息。如今除了很偶爾的情況下,現任梅林會來和他討教一些工作上的建議,大多時候上門的客人都是以朋友身分來訪。
他將很多事情放掉,生活過的緩慢又悠閒。起初幾年他不太習慣,在梅林之位時,忙碌早已成為他生活的固定班底。艾格西從現任後勤官訓練新人時弄來了一隻約克夏,毛色優美,個性活潑但卻又聰明聽話,很快就懂得服從梅林的指令,但也或許是梅林訓練技術極佳的關係。我原本要帶德國狼犬的──跟你之前養的那隻一樣──只是我怕他長大後你照顧他會有點辛苦,散步什麼的。艾格西一邊摸著小型犬的頭一邊解釋,約克夏舔了舔他的手指,梅林跟著他一起微笑起來。約克夏很好,他說,謝謝你,艾格西。
不過近幾年他覺得自己好像放掉太多事了,譬如說,記憶。是的,他的記憶出了點毛病,一開始偶爾會忘點小事,但漸漸的梅林知道自己很快會不記得所有。這陣子他把所有該處理的重要文件都準備完畢,需要幫忙的事也交代給艾格西和羅西。他並不慌亂,待在金士曼的時光讓梅林面對任何事情緒都能波瀾不驚,他只是習慣將一切都盡可能處理到最好。這也是為什麼他這兩位後輩拼了命跟其他騎士協調也要將假安排到一起,實現這趟提議已久卻一直未完成的三人旅行。
也許再過一陣子他的狀況會惡化到連踏出住家都有困難。沒有人說出這個殘酷的原因,但梅林很清楚,艾格西和羅西也同樣清楚。
「走吧?」羅西挽上他的手,甜笑著問。然而梅林能從她眼中看到明顯想要壓抑卻仍流露出來的不安,想必原因來自方才他的恍神。
「嗯,走吧。」梅林笑了起來,眼尾瞇起時光在生命之河中打磨留下的溫潤紋痕。「艾格西,你選的那啤酒好喝?」
「保證你會愛死它。」男人微笑著從他另一側跟上去。
他知道自己在望海時確實想起了什麼,可是承載記憶的小船未返航,迷失於遙遠的海平線之外。但他也知道那勢必是個溫暖美好的回憶,如薰風吹動灑落海面的金粉般耀目珍貴。梅林在那一刻突然覺得,如今遺失了也沒有關係,因為他確信自己擁有過。
而那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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