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ustPaste.it

別離

 

1023年,六月初,一謝五歲

 

 

 

  一般這時候的一謝都會被託放在對面熟識的人的家中被不太認識的大嬸照顧,大嬸忙碌完後回過頭總是會找不到一謝而發生各種不同的有趣事件,有時候會惹來嚴肅的母親大罵,但一旁會有幫忙滅火的父親和極力道歉的大嬸交雜著,有趣到讓一謝會不停地重複上演相同戲碼,附近鄰居還以為一謝就是這麼調皮搗蛋的孩子。

 

  今天一謝就很乖巧地坐在自家客廳的木椅上玩著懷中跟他等身大的玩具熊,臉上的笑容跟綻放著的太陽花一樣燦爛耀眼,從左手邊打過來的光線讓眼睛像藍寶石一樣璀璨。他兩隻胖而白的小手抓著玩具熊的雙手上下擺動,讓熊一直以左擺右動的頻率搖晃著;兩隻細而亮的雙腳在桌面下的空中像蝴蝶飛舞般畫著曲線,踢到桌子下方時還讓桌子往上跳了一下。

 

  「不是教過你腳要放好嗎?」

 

  這時候出聲音的是正在廚房忙碌的母親。母親正在清洗剛剛盛著餐點的白色碗盤,鏗鏗鏘鏘的陶瓷撞擊聲音非常清脆,濕漉漉的餐具被放到木頭做成的數個圓形支架中間時,上頭的水在最下方聚集成最大的水滴,當連結餐具的那個支撐點無法繼續吸附時就掉落到下方的棉布消逝無蹤了。

 

  「嗯,剛剛熊快掉了,所以才撞到桌子。」

 

  母親是背對著自己的,根本沒有看到他在做什麼,於是一謝很自然地就撒了小謊,說完的同時還吐出舌頭前端擺出愛玩的表情。雖然被這樣告知,但母親也絕非省油的燈,按照剛剛撞擊的聲音,應該不是身體不小心碰到而產生的。

 

  「我也提醒過不能說謊吧?」

 

  聽到母親說這句話的同時,一謝抱緊了熊的腰部,前一秒還在隨意晃動的雙腳就像被拔掉插頭似的垂了下去,看起來再也不會活動的樣子。

 

  「唔……」

 

  「你呀,就是被你父親寵壞了。」

 

  洗完了最後一個盤子,母親用掛在一旁的抹布將雙手上的水珠擦乾並一邊從廚房走到客廳,他把身體重心擺在左邊,站在圓桌旁看著用熊緊緊遮住小嘴卻用睜大最大的眼睛盯著自己的一謝。

 

  母親一見狀,左邊肩膀提高並把頭往左邊壓下讓肩膀和顴骨碰在一起用著帶有特別意義的笑臉說:「我要跟他告狀,讓他懲罰你!」語調聽起來有點高,但一謝並不知道他是在開玩笑,所以立刻就用雙手把熊在自己膝蓋上對折還用力的甩著頭阻止母親說出去。

 

  「那你還說不說謊?」

 

  雙手往後一擺,母親的雙臂就像鳥類翅膀一樣長在身體兩側,而他的臉隨著腳步的移動貼近一謝。

 

  「不會了!」右手的食指合併變成長槍尖端高高地舉在臉的右側。「我發誓…!」

 

  幼童可愛的動作和言語讓母親不禁大笑起來,他把手中拿著的抹布放在桌上,也拿開了會阻隔兩人的玩具熊,膝蓋碰在木頭地板上高跪著,修長而溫暖的手臂緊緊環抱住一謝讓他的臉頰貼著一謝柔軟的臉。

 

  「果然是像你父親,該說你太黏他而變成跟他一樣呢?還是說你跟他打聽了什麼情報,讓自己可以逗我開心?」

 

  父親其實很常不在家,即使能回家也是深夜的時候了,能迎接他的只有母親,而一謝通常都是隔天早晨才能和父親互動,但父子倆卻像是天天溺在一塊的情侶,最什麼事情都有著某種水準的默契,就連說話方式和舉動都像同一個模子打造出來似的,常常能逗的母親放聲大笑。並不是一謝特別疏遠母親,也不是母親不會陪一謝玩耍,一切應該要歸咎於父親身上那個異於他人的魅力,當父親出現的時候,一謝總是會繞在他腳邊打轉,母親就只能在一旁安靜的守護著。

 

  「我也很喜歡母親喔。」

 

  手中沒有任何東西,一謝同樣伸起自己的手去繞住母親的脖子。紫色的髮絲在小手的推動下優美的飄動,看起來就像是河水。

 

  「雖然跟父親一起比較好玩,但是母親也很重要。」說的時候還摩擦著母親的臉頰,讓臉上產生溫熱感。

 

  「……」母親先是有點驚訝的開著嘴看著前方,在感受到溫熱之後就閉起了眼睛。「謝謝。」柔美動人的聲音在近距離出現,讓一謝臉上泛起紅暈而癡癡的笑著。

 

  很少有機會可以跟母親這樣互動,這段時間變成一謝記憶裡最寶貴的那一塊。平時的母親有點嚴肅,家教也很嚴,時常會要求一謝應該做什麼或不該做什麼,讓他繃緊神經做著任何一件事,也不太會有跟母親玩鬧的場合出現。

 

  雙手再次圈緊母親的脖子,臉完全伸到母親的背部去吸著那一直飄在母親周圍獨特的氣味。聞起來很香卻不刺鼻,濃郁又不惹人討厭,是一種讓人放鬆的香氣。這不是家裡洗髮乳或身體乳有的味道,一謝曾經問過香味的來源,但母親也沒有一個確切的答案,最後只能以自然體香做結,而和這體香相近的味道,只有香水百合最合適了。

 

  如果母親是清新的花香,那父親就是完全相反的汗水味了。

 

  正當母子兩沉浸在兩人世界裡時,屋子的大門被打了開來,經過走廊傳來了巨大的聲響。在這傍晚接近黑夜的時間,會打開這個家大門的只有一個人--父親。

 

  「啊,父親回來了!」

 

  聽到聲音的一謝立刻抬起頭,放開母親的脖子並且掙脫母親的懷抱,咚的一聲跳到地上,然後繞過還跪在地方的母親身體,像子彈一樣地跑出客廳往走廊出口跑過去。

 

  大門已經被關起,父親彎著腰將一把金色巨劍斜斜地放在靠近門的牆邊,上面鑲著的寶石讓走廊上的掛燈照得顏色更加鮮豔。安置好武器的父親才剛把頭轉到走廊就被一個很小的衝擊撞到而往後退了半步。當視線往下移動,最後落在一個紅色圓形的物體上時,他脫去暗沉凝重的臉,展開一謝時常看到的笑容。

 

  「這麼熱情的歡迎我,我是不是也該熱情的親一下呢?」

 

  「不要!才不給父親親!」

 

  「你這小子,你從母親那裡得到什麼好處啊?說!」

 

  一如往常的父子又開始打鬧,母親垮著肩膀從客廳出來,無奈的笑著。

 

  「我才沒有!」

 

  一謝的臉緊緊地貼住父親的大腿,就像是隻蟬,怎麼動都不會離開,父親抓住了他的雙手,一出力就把他甩到空中,然後穩當地抱在自己胸口前。

 

  「那就是你背叛我了,居然玩弄我的感情?」

 

  「我才沒有背叛呢!」

 

  兩個人的鼻子互相碰撞,這是感情好的象徵。

 

  「晚餐吃過了嗎?味道好重。」父親又更貼近了一點,用鼻子去嗅殘留在一謝嘴巴周圍的氣味。

 

  「吃過了,哈!」調皮把嘴巴大大張開,然後哈了一口氣。

 

  「哇!」味道一出現,父親的頭就馬上往後倒。「是洋蔥,味道也太濃厚了吧!」

 

  「味道很濃,但是很好吃喔。」

 

  「如果不好吃,就叫你父親趕回家來做飯吧。」

 

  一直撐在客廳門框上的母親終於開口打斷父子倆交流感情,父親對著他笑了笑,然後把一謝放下。

 

  「被我碰到的東西都會燒焦,這不是你講的嗎?奇菈。」

 

  父親用手掌推了一謝的背,他說:「去刷牙洗澡,把味道用淡一點,記得動作要做確實。」

 

  回頭看了父親的臉,原本還想再鬧一下的一謝嘟起了小嘴,用他的臉表示不滿,但父親不為所動,對他擠眉弄眼的再用下巴對著浴室點了幾下,比不過的一謝只能聽話的往那個方向前進,並依照指示盥洗。

 

  一謝進了浴室沒幾分鐘,母親拿了一套乾淨的睡衣掛在洗手台旁的木桶內,並對一謝說:「洗完澡穿這套衣服,記得擦乾身體後才可以出來。」會這樣叮嚀也是因為常發生一謝沒弄乾就走出浴缸,導致整個地面都是水,容易使人摔跤。

 

  確定一謝已經開始洗澡並聽到自己說的話後,母親走回客廳,看著背對著他的父親。

 

  「末罹琊…」

 

  父親手中抓著一謝的玩具熊,眼神特別的悲傷。

 

  「你還沒告訴他吧?」

 

  「嗯。」母親從後方拍著父親的肩膀。「這種事由你來說會比較恰當吧。」

 

  「…當初是不是該多生一個?就不會這麼頭痛了。」以開玩笑似的口吻說出口,但裡面卻充滿了各整悔恨。

 

  「白天我們可是都不在家,會變成夜空頭疼的。」

 

  夜空,就是住在對面時常照顧一謝的那位大嬸,他是父母同事的妻子,前幾年丈夫死去了,兒子也因為意外而身亡,那個家裡只剩他一人,所以當一謝被交付給他照顧時他總是推開所有過於麻煩的工作答應下來,而也因為熟識,加上彼此都知道對方的想法,所以父母也相當信任他。

 

  「唉……」

 

  看著玩具熊深邃的黑色眼珠,父親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戰爭果然是壞東西,這孩子長大後會不會也踏上一樣的路呢?」

 

  「他是你兒子,想法應該是一樣的。」

 

  「這是稱讚呢?還是想刺我一刀?」

 

  母親淡淡的笑了,他說:「都有。」

 

  兩人的對話一直都是嚴肅卻不過於沉重的氣氛,這是一謝一直--除了上次睡不著而不小心看到--不會看到的景象。他們不會在一謝面前談論有關工作的事情,在他們的認知裡,認為孩子不應該被父母的情緒所影響,尤其是一個還不滿十二歲的幼童,這種多餘的感情或多或少都會影響到身心發展,所以這種畫面只會出現在半夜,周圍的人都睡著時,夫妻倆才會在客廳小聲的交談。

 

  這一次面對的不只是工作上的問題,而是牽扯到國家大事的秘密任務,兩個人必須同時離開自己國家的土地一段很長的時間,即使有夜空的照顧也還是令人放不下心。除了時間長以外,這次的難度也很高,但是人員的配置問題卻一直無法解決,他們無法保證這次會完好無傷的回來,甚至連能不能再踏到這個熟悉的結界內都是個問題。

 

  父親的身體往後躺,將頭靠著母親腹部,閉上了雙眼。

 

  「沒想到只有五年啊…說長不長,說短…也很短。」

 

  「…你做的很好了。當初要生他時,你還很恐慌的不知道該做什麼,真像個笨蛋。」

 

  「這句話聽起來真是刺耳。」

 

  「再刺耳也沒有那孩子天天在自己面前說著要找另一個人討厭。」

 

  「嘿,我看你忌妒我很久了,怎麼今天每一句都這麼有攻擊力?」

 

  父親張開雙眼,擺出奇怪的表情看著正上方的母親。

 

  「難不成要在路上嫌棄你嗎?別笑死別人了。」

 

  父親爽朗的笑聲從客廳蔓延到走廊上,剛洗好澡走出浴室的一謝馬上就能聽到,他張開大嘴,小跑步的到客廳門框中央,對著母親的背影大喊。

 

  「你們在說什麼?」

 

  猛然聽到一謝聲音的父親和母親立刻改變了自己身體的姿勢,兩個人都看著剛洗的香味四溢的一謝,表情有點驚訝,但又好像不在意似的非常難捉摸。

 

  「小子,你過來。」

 

  父親坐在椅子上,扭轉著上半身對著一謝招手。頭先往右擺了一會的他,幾分鐘後才小步走到父親身邊,他抬頭看著那對金色眼睛,正用眼神詢問著有什麼事,看起來好笑又好玩。

 

  用巨大的手掌輕拍著一謝的頭頂,父親慢慢地說:「等等你上床睡覺時,我跟你母親要出遠門。」

 

  「出門…為什麼?」

 

  「你想知道原因嗎?」

 

  「想。」用力的往地板的方向點了頭。

 

  「如果我不想告訴你呢?」

 

  「……」

 

  一謝沒有再回答,或者該說他不知道要講些什麼。

 

  「你聽清楚了,我只說這一遍。」父親的手稍微施加了一點力氣,讓一謝無法抬頭看著自己,甚至不能轉頭去看身後的母親。「這次出去不是幾天,可能長達幾個月,我們準備了足夠的乾糧和水在儲藏室,肚子餓或渴了就去那裡拿。」雖然是平常可以聽到的聲音,但現在聽起來卻十分討厭。「我們不在的時候,除了對面大嬸敲門叫你,不然不准開門,也不要到街上亂走,就留在家裡。」

 

  「不能…找別人玩嗎?」

 

  「不行。」

 

  父親回話的速度很快而且果斷。

 

  「你能接觸的只有對面的大嬸。」

 

  「…知道了。」

 

  父親沒有繼續說話,維持現在這個動作和狀態五分鐘後,終於再次的開口。

 

  「…你會恨我嗎?」

 

  被問到這種問題,一開始還不能夠反應,也覺得相當奇怪。前面幾個小時還很開心的交談,現在卻變成讓一謝難以開口的狀況,怎麼樣都沒辦法用正常的態度去面對,但又不是怨恨,使他非常掙扎。

 

  「你以後再對我說。」

 

  父親放開了手,把那隻手放在他自己的大腿上。

 

  「如果沒有話要說了,就回房去睡吧,早點睡對你比較好。」

 

  --是對身體,還是對心理呢?

 

  看著只是站著毫無動作與表情的一謝,父親很快的又補上一句話:「怎麼?你想到要說什麼了嗎?」

 

  「…那個。」

 

  一謝把頭抬高,看到桌上面放著的玩具熊,他用左手食指筆直的指著。

 

  「送給父親,你回來的時候要還我。」

 

  這種動作通常被寄予某種強烈的希望,會給對方某件物品,希望對方在某種條件下完成某件事情才會出現,但一謝現在的年齡是不會想到這裡的,大概只是不放心而隨口說出,也可能是為了讓內心安穩才會有這種作為。

 

  那個玩具熊是一謝出生時,父親從外頭買回來的商品,淺棕色的毛皮搭上米白的襯布,用繡線繡出口鼻,再縫上黑色水晶的眼珠子。它一直陪伴一謝成長,不論是口水還是淚水,這隻熊都吸到布料下方的棉花裡頭,有著某種奇特的味道。

 

  「好,我答應你。我回來的時候就把它還給你。」

 

  「說好了喔…」

 

  「我有食言過嗎?」

 

  一謝搖搖頭。

 

  「好,還有要說的嗎?」

 

  第二次搖了頭。

 

  「那就去睡吧。」

 

  父親這次雖然提早回家,但是對話卻比往常來的簡短,一謝也幾乎沒辦法插上幾句話,全身充滿了無力感。當他拖著沉重的腳要走出客廳時,母親快步的靠了過來,從後方緊緊地抱緊了他並對他說了一句話。說完,母親放開手,不給一謝回頭的機會,就用兩個手掌將他往外推,大概是知道父母不要他多說話,所以粘著牆邊慢慢的走,走到走廊盡頭坐落在右手邊的自己房間。

 

  抬頭看著房門上自己以前站在椅子上畫的七彩塗鴉,在他內心的某處覺得這種快樂的場景似乎不會再出現,從父親說要出遠門到禁止他出門的那個時候開始,一謝就這麼認定了。

 

  墊高腳,轉動起門把,靠近床的窗戶邊有一盞小燈亮著,他看著燈,想著剛剛母親說的那句話,臉上浮不出笑容。

 

  --我們,是愛著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