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夜綺談
楔子【致當家大人】
『致當家大人：……』
神戶港明媚的陽光伴著清新海風滑進了室內，宮達抬起頭，望向擦得透明的玻璃窗外。
不若老家京都鴨川每到春季總飄著典雅櫻花香氣的風，不只春季、這個新興城市不論一年四季，風中總夾帶著從神戶灣內吹襲而來的鹹味，宮達不討厭這樣的味道，反而相當喜歡。
－－新的，很好。
將視線轉回室內，他低頭唸誦方才寫畢的書信，打住在一個段落，放下手上用來準備修改的鋼筆，白紙上尚未乾透的墨水映著光，逐漸從玉蟲色的虹彩轉暗消沉，他抬眼看向掛在牆上，妻子親手熨燙得筆挺的新制服，肩章上的反射閃爍亮光的二線三星及披肩上圓形紋章象徵了自己的新職位，以及單位。
「帝都的『十紋』哪......。」他喃喃自語－－那時請調單核簽下來時，他也是語帶困惑的唸了這個陌生的名字同時看向交叉手指撐著下顎，看著自己的長官。
『秦さん，有陰陽眼的你，配上你的家世背景，作這份工作再適合不過了。』
『……那不是陰陽眼。』縱使困惑，但當時的他依然是面帶微笑不厭其煩的輕聲糾正道。
『抱歉，秦さん。』
每當別人知道自己的這份能力時，總是這樣稱呼，而宮達本人也沒有心思去解釋，但嚴格來說，那個不是陰陽眼，而且，如果真的是陰陽眼那就好了。
「……久未見面，光陰如瞬，不覺已至舊曆彌生，鴨川畔的櫻花想必繁盛而美不勝收，良辰美景，宮達甚為思慕……」
才將注意力放回信上，便聽見外頭一陣狗兒狂吠的噪聲，把陷入沉思的宮達從中拉起，彷彿對這狀況及接下來的事情了然於心般，起身走到窗邊，他向下看去。
隔壁鄰家的看門犬夾著尾巴，然而卻像發狂似地，衝著門口剛下馬車的兩名男子中擁有醒目金髮的男人狂吠，男人拄著仕紳的手杖，面無表情地毫無在意那隻瘋犬，而他身旁的少年像是心有靈犀般注意到上方的視線，抬起頭揚起笑臉，向他揮了揮手，宮達瞇起眼同樣報之以笑，輕輕揮手招呼。
『叩』在木門敲響的同時，他也轉頭看向門口，僕人恭敬的向他行了一禮後報告。
「老爺，とう様（Tou）和少當家已經到了。」
「我知道了，麻煩先將客人帶到和室，除了茶外務必準備酒，等我們要離開的時候，和夫人說一聲，再去吩咐門房把行李準備好搬上馬車，辛苦你了。」
向對方一一吩咐完事項，點頭報之以溫和的笑容，放下筆。
「我這邊收拾一下就過去。」
目送僕役離開，依稀間還能聽到僕役喃喃抱怨隔壁鄰居的狗怎麼今天這麼失常、和樓下其他驅趕狗兒、招呼客人的喧鬧聲，宮達無奈地笑了。
※ ※ ※
「即使時代變了，會被認出還是會被認出來。」被稱作とう様的男人飲罷手中杯酒，嘆道。
「但是路上的人都以為とう様您是從神戶居留地（神戸外国人居留地）那來的呢。」一旁與とう様同行而來的少年，拿起疊席上木碗所盛的仙貝，像是要安慰對方般回答。「若不仔細看的話，真的和異人很像，對吧，兄長。」
「是啊，不過那也是因為とう様這樣的妖怪，動物本能上還是會懼怕的。」
宮達笑著點頭應和，而後仔細打量眼前蹙著眉頭，被稱呼為とう様的男人。
「不過，話說回來，您化為人的模樣，真的很像那些異人呢，這樣也挺方便的，不是嗎？」
眼前的男人攏起的眉頭皺得更緊－－とう様的外表年紀看似約四、五十來歲，五官輪廓深邃，加上那頭淺色的頭髮和瞳孔－－好似異人，但實際上卻是已經活了不止百來年的妖怪－－牛鬼。然而對這男人，宮達自己也僅知於此，甚至對他的稱呼『とう様』也是只知其音不知其書，畢竟對於妖怪來說，自己的真名比什麼都來的重要。
「這也倒是，話說。」替自己斟滿一杯酒，とう看看眼前兩個在他眼裡年歲宛如初生的人類，無奈應了聲，話題一轉。「秦さん，吾此次除了護送少當家來外，還想請汝幫忙一件事。」
牛鬼頓了頓言語，喝乾了酒，才再度開口。
「吾方才已經聽少當家說了，汝等今次去帝都，可否請秦さん替吾找兩個傢伙。」說著，他從胸前口袋內取出了兩帖信箋，置於疊上推遞與對方。「並請汝轉交給他們，吾只要知道他們確實是去了帝都，便可。」
「所以那兩位是とう様的？」一直在一旁安靜傾聽的少年睜著清澈如泉的眼，忍不住好奇出聲詢問，被詢問者沉默了會才開口回答。
「吾的兒子，名字是きゅう（kyuu）和てつ（Tetsu），那兩個小子從以前到現在都皮得很，雖說是風神雷神，但充其量不過只是冠有神之名的妖怪，和高天原的那些不一樣。」像是要作什麼區別般的補上句澄清，而後牛鬼似是想到什麼，又接著向與自己弟弟對望交換眼神的宮達提醒。「面對那兩個小子，秦さん，千萬不能相信他們。」
「好的。」宮達點頭應喏，但在應夏後卻毫無收下信箋的意思，只是悠然捧起茶杯，喝了口茶，牛鬼見狀會意過來，苦笑補上一句。
「放心，這只是用吾剛臨時下車買的紙筆寫的書信，秦さん，什麼都不會看到的。」
「多勞とう様費心，宮達我就接下了。」頷首道謝，在牛鬼的注視下，他慢條斯理地將信箋收妥入口袋內。
「那麼，公事就到此為止了。」
看著信被妥善收好後，妖怪合十雙手如祝禱般說畢，而後如春季漫山開遍之山吹般金黃的瞳眼帶了些興味，視線繼續停留宮達身上問道。
「話說回來，秦さん，汝的『陰陽眼』還在嗎？」
「……とう様，那不是陰陽眼。」一貫地溫和但糾正，宮達看著面露歉意的妖怪，長吁了口氣。「不過托您的福，宮達與之相安無事。」
講到讓宮達深覺麻煩之事，怎麼說呢？大概就是他那雙眼睛吧。
焦茶色的眼珠，看起來就如在這塊土地的芸芸眾生一般普通，但透過這眼睛所見的事卻給他從小到大帶來不少困擾－－除了看到和一般人看到的事物外宮達能看到一些別人見不著的東西，例如有形體和呼吸的妖怪、以及遺留在物體上的情感與思念。
就舉錢幣而言，在商人手上只是不帶任何感情交易出入，這樣的錢幣對宮達而言，僅僅只是錢幣；然而，當有人為了這枚錢幣廝殺爭奪，那樣的感情若附著其上的話，對他來說，這本來單純到不行的錢幣，就會變得可怕－－碰觸的當下，寄附在物品之上的情感，不論愛戀、仇恨、憐憫、貪婪，便會如池中爭食餌食的錦鯉一般，帶著當時的畫面，爭先恐後的湧入他腦海。
而正因如此，離開老家後，宮達選擇使用新的物品、搬到新的城市、住在新的居所，頂多一年寥寥幾次回到京都古城的老家。
『噹－－噹－－噹－－』
「申時啊……。」
壁上的大鍾穩穩妥妥的敲響三聲，在三人同時望向時鐘時，牛鬼喃聲自語，爾後跪行移動至廊下起身，拉整領巾，扯平西服上因長跪而摺出的皺褶，他轉過身，看著和室中的兩兄弟。
「吾還有些事要辦，汝等想必也要準備出發，吾也不便再作打擾了。」
「這路上非常謝謝とう様的護送。」見狀少年挪身，向高大的妖怪伏行一禮，那溫婉的聲音再次道謝。「請替我們兄弟倆，向尊夫人以及您的家人們問好。」
「汝就別客氣了。」拿起自己的手杖，とう哼然一笑，「倒是少當家汝這次到外地就讀，雖有秦さん隨行，但請汝自己也要好好注意，比起古老深沉的京都，和洋交流的帝都也不是什麼簡單的地方呢。」
「我知道了，謝謝とう様的提醒。」
「秦さん。」
「嗯？」宮達抬眼，微笑看著表情寫意的金髮男人，男人淺色的雙眼在那轉瞬突然化為蒼空的湛藍色，如同街上的異人一般，那涵意深遠的笑容之中，似乎帶著些期待。
「祝汝在帝都的新單位，工作順遂。」
※ ※ ※
「兄長，對不起。」
在剛駛動前往帝都的火車上，年輕的少當家開口，向與自己妻兒話別完後、縮回車內的哥哥點頭道謝，如是說道。
「家裡那邊也是你幫我去說的，還麻煩你回來了趟老家，最後又為了照顧我也調到帝都，真的是非常感謝。」
語畢，在蒸氣火車那巨大隆隆巨響又夾雜高亢尖銳的鳴笛聲中，少年又再度低下頭道謝，宮達沒有立刻接話，只是伸出溫暖的大手拍了拍短髮少年的頭。
「少當家，你就別在意了，老家那偶爾回去一次沒有大礙的，況且我也見到久違的母親大人，我覺得很值得。」
儒雅氣質的少者歛下眼，輕輕點頭。
「我在上封信裡說了。」
－－不只是帝都，不論你想去箱館或是長崎，家裡那邊都交給我來說吧。
那時的他在信裡是這樣說的，然而不管是那時還是現在，對他來說都是一樣。
「－－久堅の 光のどけき 春の日に－－」
時間已時屆夜晚，宮達他望著車窗外的柔柔散發溫黃光芒的煤氣街燈，兀地開口吟詠的和歌，打破火車包廂內凝滯的沉默空氣。
「－－しづ心なく 花の散るらむ？」
他將視線轉回車廂內，對上面露憂色的弟弟那對未來、對這首和歌的困惑目光，那表情中帶著些愧疚，他溫和地笑著頷首。
「我認為，不論對你、或是我，去看看『新的』地方都是好的，所以，請放寬心吧，少當家。」
在這陽光悠閒照射的春天，櫻花你何苦揣揣徬徨地飄落紛紛？
「……謝謝你，兄長。」看見少者稍稍舒鬆了眉，憂鬱消減的臉上略略流露出該年紀應有的稚氣，宮達臉上露出了一絲欣慰。「吶，兄長，母親大人她上次看著你寄給她的寫真說，『你們一家，看起來很幸福呢，這真是太好了』。」
「是嗎？那真是太好了。」聽到弟弟所說，他回憶起那張夾在信封裡的寫真，那次是在某個放假時候，他們一家人在相館一起拍的全家福照片，照片裡妻子阿鶩漾在唇邊的笑，很美。
他閉起眼睛，而後露出微笑。「先休息吧，我們啊，還有很長一段路要坐呢。」
※ ※ ※
致當家大人：
久未見面，光陰瞬速如梭，不覺已至舊曆彌生，鴨川畔的櫻花想必繁盛而美不勝收，良辰美景，思及此，宮達甚為念慕。
承蒙當家大人成人之美，有關少當家有意前往帝都第一高等學校就學一事，宮達已打點完妥，預計晚間搭乘陸蒸氣前往帝都；如上封信內所述，亦已向上級請調帝都，屆時就近照顧少當家，也煩請本家撥冗照顧宮達家小，使在下無後顧之憂。
千言萬語不及備載，無奈匆匆停筆至此，甚為可惜哉，謹此。
敬祝 當家大人與母親大人身體安康、福泰。
兒 秦 宮達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