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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度

 

 

  最初是千針齊釘的刺,又或齒縫咬進辣椒籽,火辣辣在皮膚上跳舞的痛覺。

 

他在林中奔馳,滂沱大雨淋濕模糊他的視線也模糊他的身影,衣服不知被劃幾條破口,軍靴也早已不是記憶中明亮的黑色,他越過一橫朽木,被脫落的鞋帶絆倒,連哼痛的時間都沒有,只能拔起身體繼續狂奔。

 

這定是最倒楣的日子,以往他參予的任何一場戰役都沒有這次狼狽,被敵方暗算,小隊幾乎全軍覆沒,不僅沒帶回勝果還落得各自逃命。後方腳步聲連成一片整齊劃一,與他散亂倉皇的步伐形成巨大對比,但那聲音遙遠,還有些許距離,詛咒也感謝這場大雨,給了雙方相同條件,雨落在枝葉的聲音遠比踩踏聲響,但過不了多久就被蓋過,他眼睛四下逡巡,選了個林葉間較大的漏洞貓腰鑽進去,不忘合攏樹葉遮擋後,屏息等待。

 

那些身影比預料中早出現,一個、兩個、三個……總共六七個左右,舉著步槍四處張望,在雨幕中如獸,眼睛發出紅光。

 

伸向軍靴的手停了下來,此刻一舉一動都是關鍵,都是冒命的風險,他繃起全身,連呼吸都幾乎靜止,只有雙眼隨著每隻獸移動。

 

群獸的眼睛暗淡了,轉往其他方向,很快就消失在雨中。

 

無聲喘了一大口氣,直到那些聲音真正遠去他才直挺身體,重新繫好鞋帶,檢查槍裡所剩無幾的子彈。

 

他聽見自己邁出腳步的聲音,窸窣窸窣、窸窣窸窣。

 

 

 

 

 

             後來成了甜膩如融化巧克力的碰觸,那竟是一絲暖意。

 

不,那不是他的腳步聲,因為他分明是停佇著,四周只有森林專屬的翠綠與鳥鳴,微風擾亂視覺,所有景色都在搖晃,雙眼如何用力都只能捕捉到綠色,他不相信,那人再怎麼厲害也做不到與森林融為一體。

 

酸澀感漸漸湧上,他終於忍不住揉了揉眼睛,然而食指才剛撫上眼皮就證明了這決定是個大錯。

 

「哇呀--!」

 

「哇--!」

 

視線被強制灌入綠葉樹頂再到藍天,最後是少女無比欠揍的笑臉。

 

「你輸了!」

 

他鼓起雙頰,一把推開身上的女孩。「不公平!妳作弊!」

 

女孩順勢起身,聽見他不滿的指控只環胸挑高眉頭。「作弊?是你自己說要在森林躲貓貓的喔,Mr.奏名?」

 

「我是說要在那裏的森林玩,不是這邊!」他繼續抗辯,女孩「哈」了一聲,撥了撥那頭金髮。

 

「不要再用爛得要死的理由包庇你爛得要死的鬼抓人技術了奏名先生,我贏了。」

 

無話可說,他瞪著眼,決定使出大絕。

 

「嗚哇--!院長艾莉又欺負我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啊你又賴皮!」

 

計策成功,女孩尚未揪住他就已經被另一人揪起衣領。「小艾,妳又欺負小奏了是不是?」

 

大手將他納入黑色的懷抱中,因而看不見女孩氣急敗壞的表情,這讓他感到有些可惜,但光聽兩人爭辯的聲音也夠他得意了。

 

「我才沒有!我們只是再玩捉迷藏而已!是奏名亂講話!」

 

「我才沒有!」

 

「你有!」

 

「好了!」蒼老的聲音開口制止,然後唉聲嘆氣。「你們兩個就不能消停一點……小艾這個禮拜打掃大堂三天,每次我都要檢查,小

奏,你的膝蓋受傷了,趕快去擦藥,小艾妳陪他去。」

 

「咦?」沒想到這次竟是往對他不利的方向發展,斜眼瞥見女孩笑容燦爛,小手趕緊扯住院長衣角,祭出淚汪汪的眼睛。「可是我想要院長陪我去……」

 

這次女孩抓準了機會,在大人答話前搶先拉過他的手。「沒關係院長,我帶他去吧!因為是我害奏名受傷的!」

 

完敗,他在聽見院長欣慰聲音的同時也聽見自己生命倒數的聲音。「小艾真是好孩子,那就交給妳啦。」

 

甜甜的笑容在院長背影隱沒後秒轉成黑面。「現在,你想要被打哪裡呢?我可以讓你選擇喔。」

 

女孩喀喀凹著手指朝他靠近,完全無視他已經泫然欲泣的表情。「不想說?那我們就從平常那裏開始囉。」

 

拳頭揮下的同時他只能抱著頭閉上眼睛。

 

 


                             最後只剩冷,麻痺、滑下皮膚的陌生觸感以及

 

倒下時耳旁寂靜一片,雨聲腳步聲槍聲消失無蹤,只有灰暗的色彩無盡延伸。

 

失策了,那所謂第七人其實是兩個殘影,其他人離開後那第八位留了下來,就等他上鉤的瞬間。

 

他不恨誰,戰場本就是你死我活,生存就是踐踏別人的屍體向上爬,一個跌倒付出的就是命,只是他本來以為自己會是站在頂端的,只可惜自己算不如人算。

 

但不甘心,真的不甘心,他不介意賠上命,但他還有未完成的事情,院長、其他孩子、整個孤兒院都仍在等他,等他贖回那塊土地,贖回消逝已久的笑聲。

 

全身冷得如墜冰窖,但他已經沒有顫抖的氣力,人們總認為死亡是痛苦的,其實也不過就是越來越昏的意識與漸冷的身軀。

 

 

 


                                                    漆黑一片。


他睜開眼睛時只有粉白色的天花板與嗡嗡作響的老電扇,證實方才一切不過就是荒誕的夢境,他起身抹了把臉,一手汗濕。

 

但即使如此他的肩膀依然是挺直而堅定的,所謂動搖不過就是擠歪牙膏及刮鬍子時下巴一道傷痕。

 

緩步走下樓,窗外大雨依舊,他從冰箱拿出一瓶酒,仰頭灌下。

 

冷冷的液體流下冷冷的食道,一如死亡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