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類習俗中有所謂三節之說,若以送禮團聚論之,三節即是指春節、端節、秋節。當年自己師傅清松真人交友廣闊,向來十分重視此類節日,因此這三節贈禮之禮數可從未短少──不但未曾短少,甚至可謂太過。
因此在自己記憶之中,這類節日總會格外繁忙,狐仙居內堆積起的年節禮品雖會依照師傅指示逐漸送出,但卻未曾減少,甚至還時常會有越來越多之情況──畢竟所謂「禮尚往來」,這邊送出一盒餅,另邊回贈兩籃果,進行到最終,不過就是將那堆子年節禮品大洗牌了一番──雖未曾說破,但不免懷疑或許部分禮品根本直接兜了個大圈子,又回歸到自己手上。
至於這些年節禮品在互贈風波安定下來之後,自己與師傅便會將之分門別類,能久置的便行儲存,易壞的、保存期限短又吃不完的便再次轉贈給需要之人。因此較為要好之友人或下屬通常在節日過後,都還會「加碼」收到相關贈禮。
記得當初剛喬遷至狐仙居時,自己曾向師傅提出抗議,這樣無止境的餽贈與接受,便當是還人情債,又將何年何月還得完?
「誰說人情必定得還完?」
「我不是人類,又何必還人類的情。」
「又是誰說只有人類有情?」
然而時間久了,自己竟也開始覺得處理那堆「人情」似是理所當然天經地義之事……甚至開始以自己的名義,贈送些許禮品給親友及下屬。雖然最初那些下屬一整個彷彿收到毒藥似的,表情精彩絕倫。
至於今年……抬頭看了看堆滿桌的紙包竹籃,雖比起往年已經減少非常之多,畢竟自己並不打算習承師傅作風、毫無節制的四處亂贈,因此只備妥了好友及下屬的份量,但畢竟師傅年前才剛離去,故人指名贈與師傅之禮品仍舊不少。
說來這些東西堆到最後,估計也是在秋節過後,再次分贈出去吧?倘若能比照請願模式,運用純陽之火送入神界扔給師傅處理,自己也頗樂意照辦便是。
就在此時,桌上水果籃中一抹舞動的肉色,引起了他的注意。
仔細一看,是兩條迷你型的細長人腿,正從一顆橘子上伸長出來揮舞著……不,應當不是橘子長腿,而是有某顆長腿的擬橘生物,正卡在整籃水果之中。
是了,便是之前學堂快結束時,有位學徒送來的贈禮。長有人類雙腿及嘴臉,似乎有些智能,能與黴菌共存的奇異生物。
說起來這到底是某種高階幻術式神,還是珍奇異獸仍無定論,可以肯定的是自己活了這麼久,並未曾見過此物種。不過看著覺得有趣,便實驗性質的拿來當作式神使用、送了一回書信給筵華,沒想到竟然還當真準確送達……或許這奇異生物的實質能力,還頗出人意料。
輕揮了揮摺扇,運起氣流將那東西自水果堆中托出。說起來,或許該找些時日去拜訪專家學者,或是去藏書閣好好找找有無這東西的相關紀載,以查清其來歷……雖然目前看起來並無害處,但誰知道呢。
滾落在地上的橘型生物彎了彎腿,露出了燦爛笑容,開始在地上跑來跑去。說來比起研究這不明生物,眼下倒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所謂年節贈禮一般來說均是在「節日」之前便先行餽贈完畢,前幾日因有事耽擱導致還有些許禮品尚未贈出,看來今日最好趁早處理完畢。
他伸手在待贈的餅盒上頭預設下傳送陣法,接著開啟了通往瑞康城的傳陣。
而就在此時,那滿地奔走的橘型生物突然賣開雙腿,擺出了優雅無比的跳躍姿勢、順著完美的弧線落入了通往瑞康傳陣之中──隨即與雲紀同時消失了身影。
***
瑞康城為東黎國首都、王城之所在,位於寧夏江中游、東部平原中樞地帶,腹地極廣,自古以來即為著名古都,擁有「江南第一天城」之美譽。
既為首善之都、又為交通要道,那麼其富庶豐饒之景象自然成為此城鎮之一大特色。
所謂「大隱隱於市」,人類城鎮中時有隱藏仙妖精怪經營之店鋪早已不是新聞,但這麼逛著一圈下來,總仍會為此番仙妖精怪與人類和平共處之景象心生感慨……雖然這狀況是建築在人類並無所知之上。
「九谷惟修恆自足,六陳咸備不足奇。」步出了名為「四時春」之糧行,他回頭看了看門口木聯上頭蒼勁之字跡。比起糧行,這副對聯其實更適合雜貨舖子使用……不過想想的確也是,倘若筵華沒說,誰又知道原來當初授課之木桌草蓆,甚至之後不少用品之訂做,皆是靠此間主人之協助張羅。
呵,距離學堂結束不過不到月餘,怎生感覺彷彿已然過去許久……或許僅是生命漫長所致?很多事情雖已過去許久,但仍鮮明得彷彿近在眼前,有些事情雖剛發生沒多久,但再次想起卻又恍若隔世。
或許就如這熱鬧滾滾的街道一般,雖年年走,但又總感年年新。不論是攤商或是人,甚至整個城鎮,若將比較之時間拉長,那當真可謂滄海桑田,事過境遷。雖然相較於仙妖精怪普通人類實顯短命,但或許就是這種有限的歲月,使他們總是能在這短暫生命中,努力燃燒且發展傳承出璀璨奪目的文明。
說起來,自己還挺喜歡享受這種氣氛,那種熱鬧踏實,認真生活的感覺。
「你,借一步說話。」
此時一個人高馬大的身影忽地橫擋在自己前頭。定眼一瞧,竟還是個認識的──這不正是當初繪製學堂期末考燈籠時,筵華所帶來的狼妖聽雷麼?
「敢問何事?」望著眼前橫眉豎眼、活脫脫流氓氣勢的「朋友」,他微微一笑背手而立,但卻沒有跟著動作。
「關於我姐肚、……關於筵華。」皺眉撇了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一眼,聽雷伸出大拇指比了個「跟我來」的動作,帶頭往一旁的暗巷走去。
「筵華怎麼了?」既事關筵華,那麼好好聽聽是無妨。跟著聽雷離開了熱鬧的大街,一面想起筵華上回才負傷而歸,莫不又遇上什麼大麻煩?
「我才要問你對她做了什麼!」咬牙瞪眼,活像眼前的人是個殺人兇手似的。
「何來此問?在下應當已妥善處理?」不過治療術法罷了,莫非沒治得完全導致留疤?亦或是給誤會成筵華是被自己所傷?
「『處理』?——你做的是『事前』還『事後』?」
「是為事後,當時情況並不容得在下做到事前。」確實是嗅著血腥味才施展治療。
「正常男人都知道該做『事前』,做『事後』沒什麼用啊!你是有多猴急!」
「預防勝於治療,在下懂得。但在下並不清楚筵華當下情況,倘若提前得知,必當先行阻止。」猴急?是指自己急著施展治療術一事麼?一般來說治療重視時效,倒還當真第一次聽到被嫌治得快的。
「你這話是怪她沒事先『預防』?」聽雷雙拳握得死緊,彷彿下一秒就會揍在雲紀臉上。
「據說是有,但可能效果不彰。」聽筵華所描述之情況,便是為了庇護那鬼差才沒閃避,而是選擇運用結界硬碰;但就自己所知,筵華的結界術法運用並不專精。
未見聽雷何時出的手,只聞一聲巨響,單拳擊上無形結界。
「就算吃藥沒用,你也可以選擇不要內射──現在出事了,才想以此推得一乾二淨嗎!」
「內……?」吃藥沒效?雲紀明顯的一愣,不對、該不會是在指……「對不起,能否請您從頭解釋您在述說什麼狀況?」
「到這時候還裝傻!你沒對筵華做什麼,她怎麼會需要去買安胎藥?」
「……。」
五味沉雜之感瞬間湧上,理智判定是為誤解,但卻又莫名對這誤解產生無法判讀之情緒。
修道乃重定心。深呼吸,緩一緩情緒,然後盡量以沉穩的聲音開口道:「首先,在下並沒做出您所認為之事,亦非藉口推託之人。至於安胎藥──或許此物,能提供解釋。」反手自儲物空間取出繡有白烏龜的白香囊,遞至聽雷眼前:「就當初筵華給在下此香囊時的說詞,她似乎對藥理不甚了解。」
「……。」聽雷瞠目看著世界上應該不會有第二個嫌自找麻煩在白底上繡隻白龜的香囊,又看了看雲紀,再回頭看了看白香囊。雖說不是親姐弟,此刻的神情倒有二分相似。「……她買安胎藥是裝到香囊裡?」
「是。據說僅是嗅著感覺味道舒坦,便行買下。」
「……一定又是太康城那八婆亂講話。」仰頭,抹臉,長呼了口氣。看向雲紀顯示不出任何情緒的表情,轉而欠了個躬身:「抱歉。」
「不必,或許您該道歉的對象並非在下,而是筵華。就您的認知,筵華是會如此行事之人?」雲紀微微垂下眼簾,放慢了語調說道。
「當當當然不是……只是頭一遭聽說筵華身邊有男人就是懷孕的消息——雖然是誤會、誤會、誤會,因為很重要所以要說三次──震驚過了頭所以唉唉……」
佯咳了聲,聽雷低著頭繼續說:「咳嗯、沒先查證就上門問罪是我不對,不過老姊還不知道八卦傳開這事,她若知道絕對揍死我……咳咳、大哥能否幫個忙香囊借一下,我趁消息傳進她耳裡前去一趟太康澄清掉。」
「呵。」頭一遭聽說身邊有男人?這句聽著總覺得心情愉快。「行,便拿去吧。」
對著接過的香囊再次長嘆,聽雷搖搖頭,無奈中還帶了點欲哭無淚。「感謝感謝……噯、說起來我之前就一直覺得你很奇怪,該不會你……」
「在下如何?」
「你……呃、算了沒事,我還是趁天色暗前趕去太康城。」
「那麼今日之事既為秘密,你我皆不會與筵華述說,包括『任何』猜測之事是吧?」微微一笑,輕搖了搖摺扇。「慢走不送。」
「……。」這是威脅嗎?算是威脅嗎!本來還打算乾脆晚點直接找筵華詢問,反正就算問了這傢伙八成也不會說實話,但這下可好──
「哼。」算了,不問便不問,望著四下無人,聽雷瞪了笑得像隻狐狸的傢伙一眼(說起來、這傢伙本來就是隻老狐狸),隨即開啟傳陣離去。
奇怪的誤解……是麼。雲紀望著眼前傳陣散去的光輝,沉默半晌。
課堂上小狐兒八卦,便當作狐兒們年輕氣盛,喜愛玩鬧。墨然前輩八卦,便當作是生活缺乏樂子,順帶關心後輩。然而倒還當真沒有仔細思考過,周遭親友又是如何看待此事?
亦或許,該當捫心自問,自己又如何看待此事?
女孩兒家重視清白,倘若因己造成不必要之誤解,導致他人名聲受損,的確是為自己疏忽,應當盡力澄清避免。但究竟為何……方才自己竟瞬間產生了並不想為此誤會提出反駁的念頭?
莫非自己竟希望此誤解成真……?但這又如何可能,如此毀人清譽之事可非兒戲,是嫌自己還不夠惹人生厭是麼。
抬頭望天,日頭已稍偏西。罷了,很多事情多想無益,思慮得過多,反而容易失了方寸、徒增煩惱……不如把握時間,趁早將餅送一送、購些零嘴,晚點帶酒去找墨然前輩賞月,順帶喊上壹羽他們也不錯。
他轉身,往熱鬧的大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