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
離開學堂後做的頭一件事,便是跑回自己當作暫居寢室的邊間,用力地關上門。
力道震得樑柱些幅晃動,黃藤與菅榛嘎吱作響,樑上草屑如雪片般剝落,那是前些日子他們才拿茅草跟術法補強過的屋頂,當初蒐集的草不夠多——事實上是大多在他們吵嘴間被破壞掉——無法完全阻隔日光穿透縫隙灑上室內的灰色土地。
一直以來,她習慣外頭的遼闊、習慣奔跑過程中被風迎面當衝的颯爽,很久以前還是精怪的她,曾被一位長輩這麼說,說她無法被拴在同一個地方、她的目光只會注視著前方,註定一輩子不停地追逐。
那時照水也是交予她照顧小雞的任務,和上回學徒們的差別在於,她是直接被帶去該位長輩的農場,自己挑選要負責照顧三天的幼雛。
她記得當自己費了好大番勁,終於逮到理想中的雞仔回到農舍時,長輩露出若饒有興致的眼神。
長輩說:追著妳跑的妳不要,偏喜歡跑給妳追的。
當時的她不解,明明自己一開始就只看上了那一隻,哪有特別喜歡會跑給她追的。
但長輩所言的是,多年後回想起來,她的確享受於鎖定目標後全力奔跑追逐的過程,也拜年少時跟照水他們在百叡旅居的那段生活所賜,她喜歡上外頭廣袤無垠的寬闊,也喜歡從地平線那端吹起的風、刷過肌膚與髮稍的氣流,還有無拘束的自由呼吸。
因此就算待於室內,平時為了保持空氣流暢,除卻就寢外,大多時候房門都是開著。
而現在,正確來說是從關上門的那刻起,她便一直維持著抵著門板坐在地上的姿勢動也沒動,失去對流的空氣,和摀住她的口鼻沒什麼兩樣。
仰著頭,吸氣,吐氣,讓經過肺部的氧氣駐留時間延長,一定是因為疑似缺氧讓她腦子裡糊成一團,只覺得目光旋繞在天花板上茅草堆排列不夠緊密造成的隙縫中暈眩,像是看著實際上卻也什麼也沒看入眼底。
幹,有記憶以來從來沒發生那麼孬的事。
幹,她逃了。
這輩子她不是沒逃過,幾千年來從那女人手中逃得跟什麼似的,但是——幹!她誰不逃居然從那王八蛋面前逃走。
縱使不想承認,但當時自己的舉動,的的確確是逃了。
凝結的空氣一時間堵得她幾乎換不過氣,話像顆石頭噎在喉嚨裡,吞不下去又吐不出來,最終只能選擇反射性地逃離。
闔上眼,她想不透,為什麼自己一開始沒想到去拿那傢伙來示範。
明明三不五時就拿刀往人頭上劈,防禦課拿攻擊術法朝人轟也沒手軟過,前幾堂課還拿水往對方身上潑……雖然都沒有成功。
這次跟前面相較下只是用輕鏢劃出一點皮肉傷——而且還是稍後就會示範治療術治好的小傷——馬的她怎麼完全沒想到直到人家開口才發現,幹——對啊!老子怎麼沒想到拿你試刀!
更幹的是,為什麼當她知道了,那王八蛋還自己說放多少血隨她時,她卻還是沒想要這麼做。
——她只想罵對方:「你神經病。」
但她沒罵出口,就跑了。
一股悶氣塞在胸口,活似被貓咬掉了舌頭,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然後就像自己最不願意承認的那般,她很窩囊地、幾千年從來沒這麼窩囊過地——逃回來了,幹。
沒來由地焦慮與煩躁,好似全身被千百米打著結的線捆糾纏的感覺,想釐清卻釐不清。
若同樣的事發生在朋友身上她還能理解,但她跟那王八蛋連「交情好」三個字都稱不上——
窗景遭夜色所染,門的位置是正對著窗,她從被太陽曬坐到被月亮曬,待回過神來周遭安靜到僅剩下外頭蟋蟀在叫。
自己從開始會在這兒留宿以來,何曾如此安靜過。
她記得前幾日望月剛過,自己還追著那王八蛋跑了好幾座山頭,外頭的月亮正大,依月光在地板上拉出窗櫺的長度來看,時間大概剛過子夜。
窗台邊緣隱約可見點點閃爍,窗子沒關,幾隻流螢跑到室內在這種季節不算訝事,今晚半盞燈也沒點,抬頭看著藍光飛爍,一閃一滅倒是清楚。
眨眼,她貌似看到窗邊有什麼影子在動。
小小的、莫約巴掌大,搖搖晃晃的影子,嚇走了幾隻停在窗沿的上螢火蟲而往上爬。
她定睛細看,發現是隻式神,還是隻駝著小布包努力想爬進窗裡來的紙狐狸式神。
赫然想起之前第三堂課他們送給學徒作為作業獎勵的紙狐狸式神,還是自己跟那個王八蛋為了節省經費一隻一隻折的。
砰咚——好不容易攀過窗沿的紙狐狸摔到地上,被自己駝著的布包壓扁動彈不得。
她撐著地起身,走過去撿起那隻不僅扁掉、尾巴還被壓歪的紙狐狸,這種時候會送式神來的還能有誰,不用想也只有隔壁房的——
動手解下紙狐狸身上的小布包,布料底下透著麵粉類的香氣,未看先猜裡面可能是饅頭或包子那類的,她一手拿著那布包,一手拎著紙狐狸放到桌上。
紙狐狸一沾桌面便自己攤開恢復成一張紙的模樣,上頭某人的字跡清晰地寫著:
『沒有毒』
她捏起那張紙,瞬間覺得好氣又好笑。
「這王八蛋……」
有些事,果然還是得自己才能去處理,只有親自去才能做個了結。
旋過身,她開門往隔壁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