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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onymous · Jul 2, 2014 · edited: Jul 3, 2014

她記得五百四十年前,曾經有個人類姑娘。

升上上品後的忙碌幾乎讓她忘了日子怎麼過,一次應搬遷至東黎的那人之邀,她擱下任務與繁瑣雜事前往。當時,那人介紹給她的,便是這麼一個得知他們這些傢伙都不是普通人類,卻眨兩下眼就全盤接受的姑娘。

 

她記得姑娘帶了點口音的說話方式,還有一頭直長黑髮,彎彎的眉,大大的眼。姑娘個頭嬌小,自己俯視尚能直視其髮旋。

記憶中一襲宛若湖面上躍動的青碧,軟綠中透著嫩黃,她很少看到姑娘的衣襬是靜佇著,似乎連無風裙尾都會曳起一波皺綠。

認識姑娘的第一個夏天,瑞康城東池橋下的芙蓉花正紅,她曾當著姑娘身旁人的面,掬起那頭攏至頸側,像一股濃墨倒入青潭,自後腦高高盤髻匝起朝胸口流洩的髮。

她道像緞,姑娘開懷地說:「若真是緞,咱也不用愁還缺幾個銀子過冬啦。」

 

*

 

她記得那個,抱著父親遺留的一大疊帳冊兩眼呆怔,自稱看到數字會失憶的姑娘。

明明是商鋪的獨生女看到算盤卻會頭昏,壹到拾個個數字拆開都認得,排列組合在一起全都識不得。

她笑姑娘根本是灶房一條龍,帳房一條蟲。

看著那切好的白玉老豆腐一塊塊丟入油鍋,油泡滾得滋響,一把勺不停在鍋中翻攪直到豆腐皮炸至金黃,瀝油放涼後一個個塞入肉末,拌入高湯與線粉熬煮,盛起時灑上切碎的青蔥。

她在一旁盯著瞧,讚著一雙手動作流利比術法還神奇。

姑娘反笑:「咱有手,妳也有手哇!沒道理咱辦得到的,妳做不了。難道除了畫陣施術外,就沒試過做些什麼嗎?這樣一雙手可浪費啦!」

「不試試看,怎知道會不會錯過啥有趣的東西呀?」

自此,她開始纏著姑娘教她燒菜,還沒學會不砸鍋,卻先趁人不注意偷吃掉半盤;也開始試著自己動手打掃,亦不乏將水桶打翻或嗆得自己滿身塵埃諸如此類過往事。

 

認識姑娘後的第二個秋天,當時姑娘身旁的那人,牽起姑娘的手領著她入住座落在瑞康城郊外的新宅。

她撞見那人握著姑娘的手在硯上,緩緩地、細細地、一圈一圈磨著松煙凝墨,在木聯上勾勒出「九谷惟修恆自足;六陳咸備不足奇」數個大字。

當時的她噤著聲退了步縮回門後,順道手刀敲了跟在自己身後打算闖進去的傢伙一記,拖著後領拉了走。

 

月盈弓滿猶掛在西,一早天還未亮,她便跟著姑娘將油混粗糖入鍋,拌以黑棗蒸熟過篩後製成棗泥胚熬炒至熟滾黏稠,卻被一旁忙著攪拌餅皮的姑娘不厭其煩地叮嚀糖加少些。她無耐,想著妳也好了,老子又沒耳聾,然後才突然憶起那日帶姑娘寫下十四字對聯的人不愛甜。

她用沾著糖粉的手搭著姑娘的肩,笑鬧著對人說:

「別嫁照水了,乾脆跟了老子吧。」

 

*

 

她記得那個善於泡得一手碧螺春的姑娘,那個名字跟這款茶前二字同音的姑娘。

姑娘的丈夫嗜茶,只要是姑娘到的地方都會記得沏壺熱茶。

而她畏燙,性子一急每每總給燙了舌頭,姑娘見了不免笑話:「原來狐狸還長了貓舌頭麼?」

雖說如此,卻總將茶放溫涼了才遞給自己的那個姑娘。

 

認識姑娘的第三個冬天,自己跟聽雷搶堅果拼盤裡最後一顆龍眼大打出手,不慎打破了一旁櫃上插銀柳的甜白瓷瓶,也打破了那姑娘丈夫案上鍾愛的松花青硯,姑娘追著他們兩個後面說要修理他們,但腳程遠遠不及下跑得是上氣不接下氣,滿頭大汗蹲在距離他們遠遠的雪地上喊:「還不快給咱回來!」

而他們倆還真乖乖地自己回去給逮,最後被姑娘一手拎一個——雖說在自己看來比較像是姑娘夾在中間給他倆牽著——給抓到廚房去試吃新菜色作為懲罰。

她問那姑娘打破的硯台該怎麼辦,姑娘塞了粒豬油雪菜拌肉末的餃子到她嘴裡邊悄聲說:「就說是咱嫌那硯台難看丟了唄。」

她舌頭被餃子內餡的肉汁燙著,吞不進來吐不出去沒辦法回話,沒辦法回那姑娘:

「——那只松花硯明明是妳送的。」

 

*

 

她記得那個,當她和聽雷一同喊她嫂子時,居然哭出來的姑娘。

明明連被求親時,半滴眼淚也沒賞給她丈夫,卻因為聽到這聲嫂子而高興地撲上他們倆的姑娘。

當時姑娘腳步沒踩穩,明明地上沒半顆石子還能自己給自己絆了下,她嚇得連忙上前接去,幾乎跟同樣想法的聽雷撞在一起,只差沒將自己給人當肉墊。

之後她順手揍了因此踩到自己尾巴的聽雷一頓,表面上說是作為他帶頭鬧彆扭拖了這麼久才敢喊比自己小上千餘歲的嫂子之懲罰。

有幾次她還拿姑娘眼淚這樁事跟照水炫耀過,然後看著身形比人家大上一倍的聽雷闖禍之後躲到姑娘身後。

 

認識那姑娘的第四個春天,姑娘的丈夫因敕召前往故地數日,她便從忙碌中抽空回來陪姑娘去市集晃晃。

她們經過賣娃兒糖食玩具那類玩意兒的小販,看著姑娘從攤上撿起個小鞀,手上把玩轉呀轉地,瞇起眼笑了笑,看著看著,然後又放了回去。

她們離開那攤小販後又穿過兩條街,一路上姑娘靜靜地什麼也沒提,她便跟著靜默得有些尷尬,有些話能說,有些話不能說。

有一句話,姑娘希望,照水希望,她更如此希望,卻比誰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所以從來沒有說出口。

初春的河畔柳枝初舒,她想起她們第一次見面時姑娘穿的那身綠裙,姑娘拉著她的手佇足,對她笑:

「咱的家人,三個已經足夠了。」

 

姑娘說,心上有人這回事呢,就像一只小指頭大小的無色鉤子鉤在心頭,平時的時候看不見也摸不著,但是鉤子的尾端繫了條細細的絃,絃的那端連著心上在意的人。

只要想念了,鉤子上的絃就會輕輕扯呀扯地,提醒你鉤子的存在。

姑娘說,她心上鉤著三只鉤子。

她手指輕敲姑娘的頭,笑她傻啦,心上若鉤著三柄鉤子還活得成嗎。

 

*

 

認識姑娘,沒有第五個夏天。

普通人類的壽命跟他們相較起來實在無法比擬,她明白,姑娘明白,照水更明白。

遲早會有那麼一天,只是不曉得何時會來,十年、二十年、四十年?

雖然本就知道姑娘能在他們這些傢伙生命中停留的時間非常短暫,卻沒想到會如此稍縱即逝。

那天,來臨得太快。

 

不在場的她事後聽說:姑娘在眾人包圍下挺直纖背站在照水身前,直勾勾注視著人群最前方那兩個不知道打哪來的仙人,一個字、一個字,不帶鄉音清晰地開口:

「——————。」

除了照水外,在場所有人最後一次見到那嬌小碧綠的身影。

 

之後聽說的事,她不想記得,卻無法不記得。

……

 

*

 

照水沒有帶姑娘回來。

帶回來的只有臉上延伸至上身的赭紅色疤,還有對那日發生什麼事的絕口不提。

 

曾經,他們在書齋、鋪子、大宅隨處可見之處看著照水對姑娘笑。

姑娘離開後,有段時間照水不笑了。

後來,她再次看見照水笑,卻隱隱覺得被那笑螫疼了眼。

她憶起曾經有一年,照水從元曦帶回來的剔紅捧盒,據說作法是在木胎胎骨上,密密地、厚實地髹塗百層紅漆,最後依欲刻繪的圖騰,一筆一筆、一劃一劃剔除。

她覺得那笑,就如同當時瞧見朱紅色雕刻漆盒般地螫眼。

 

如果說,在心頭上真有無形的鉤子,當那只最大的鉤子連同肉被硬生生拔去之後,那個人還活不活得成?

 

她知道姑娘離去後,照水每年只有兩個日子會沏碧螺春,一次中秋,一次除夕。

她跟聽雷對姑娘的事閉口不提,卻總不約而同地在這兩個日子回到城裡。

菜,變成她在燒了。

有時候她跟聽雷還是會為了搶最大塊的肉或最後一壺酒打起來,然後隔天像是什麼事也沒發生地離開。

後來,他們開始自己私下碰面時會提到那姑娘的名字。

後來,他們開始會在自己私下碰面時回憶起那姑娘還在時的事、曾說過的話,卻惟獨不敢在照水面前提起。

他們各自恢復各自的生活,像在認識姑娘前的那般日子,卻又有那麼一點點的不同。

照水放棄晉品、亦打算放棄申請最終天劫,將剩下的自己投入姑娘留下的商號,就此安靜地留在人類社會。

聽雷隨之升上上品,主動幫忙部份照水接到的敕召。

她回到她四處旅居、萬般忙碌的生活,照樣修練、照樣躲不知何時會從身邊冒出來揪她回家的式神、照樣不時在妖仙大會中遇上氣得她牙癢癢的王八蛋。

 

一百年後,他們終於聽到照水口中出現那姑娘的名字。

三百年後,當年喧騰上審判司的事,逐漸被時間從記憶中沖淡。

五百年後,他們會在那兩個日子調侃照水,當年那姑娘嫁他時沒哭,聽到他們倆喊她嫂子卻哭出來的事。

 

年年歲歲,歲歲年年。

那近一千八百多個日子被各自藏在生命書頁的夾縫深處,偶爾在勾勒回憶的筆墨間被趯起。

 

她自己燒菜下廚,即使有時不小心燒了一大桌自己根本吃不完。

她親自動手打掃,也想拆了某隻光在旁邊看的白色大型障礙物的尾巴當拖把。

她學著縫補衣物,當練習了那麼久才不被針戳到手的針黹技術,眨眼間被某人給學了還舉一反三應用去,吞一百根針都無法形容當下的嘔氣。

她將未嘗試過的、人類雙手能辦到的小事,試著動手去做遍。摺了十九隻蒲葉烏龜,順便排成王八兩個字擺在那個王八蛋門口。

卻唯獨至今還是等待著遞來的茶,只有沏茶這事兒,她可以辦到卻不想去學著自己動手。

 

歲歲年年,年年歲歲。

那近一千八百多個日子即使不會刻意去想起,習慣延續思念,在向前走的同時如影隨形。

 

揚唇,嘴角掀起一抹俊逸不羈。

她記得五百四十年前,曾經有個她喊過嫂子的人類姑娘。

五百四十年後,她用著不是想念的方式,去想念那個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