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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座鐘持續敲著,一聲一聲將人從夢裡叫回現實,十二點鐘聲方止,解子揚從夢中轉醒,緩慢而渾沌,他花了好些時間確認他身在何處──雙人床、大磁磚地板、地板上的陽光(看起來很烈,也許近午了)、陽光前的落地窗,以及其他應該要出現在房間的衣櫃、床頭櫃、地毯、抱枕……房間的細節是沉靜洗鍊的現代裝潢,獨門口那個老鐘除外。他猛然想起這是他昨晚夢境裡一直在遠方咚咚作響的鐘。

 

他的世界最近越發混亂了。

 

他洗漱後,進到廚房,為自己做早餐,有時候,沒有寫下筆記的時候,他會忘記自己多久之前上過超市,但冰箱裡總是會有新鮮食材可以使用,久了,他也分不清楚哪個是假的,哪個是真的,就像他面對他自己一樣。

 

他想,隻身一人久了,不得不學會一些許多人需投入金錢才能習得的技能,例如廚藝。每一次他看著爐火燃燒,都會想有那麼唯一的一個人曾經為他燒菜(至少是為解子揚燒菜,而這個人身體中的記憶,現在留在他的身體裡)

 

他常會想起小時候吳邪偶爾像他抱怨父親吳一窮要求他學習自己下廚的種種無奈,他那時沒有安慰也沒有陪伴他抱怨,只是聽,幾次過後,不知道哪來的念頭,他說:「要不,下次燒菜給我吃吧。」他不確定他說的話是否如記憶中一樣順暢,這真是可怕的事情──他以現有的回憶定義他自己,現在他居然不知道這些回憶可不可靠。

 

「操,我爹說菜要燒給未來的媳婦吃的。」吳邪笑罵道。他看他捏自己的耳朵,眉宇間是他獨有的,受了賞識受寵若驚的害臊;他見過他的父親,他想那是屬於吳家人特有的內斂。

 

沒有幾天,吳邪真將他領回家,做菜給他嚐。

 

那天夕陽斜斜照進廚房,落在吳邪的側臉,將他的身影曬得好暖好暖,他記得當時吳邪切菜時清脆的聲音,也記得水煮滾時的聲響,卻總是想不起,當天他倆究竟談些什麼,當時手藝好或不好。

 

鮮明帶著濃烈色彩的畫面包括吳邪那時候的模樣,陽光輕柔散在他的身上,照出他眉頭微蹙的專注,像在處理一件極為慎重的事。

 

諸如此類的片段,常常在生活當中、某一相似的場景裡重現;一只形狀相似的鍋、溫度與當天雷同的陽光、民宅午間飄出的飯菜香,一次次觸發並讓回憶的影帶再一次轉動播放。他覺得最不可思議的是,藏在這些記憶底下,暗潮洶湧的情緒,本來是屬於另一個人。

 

說真的,他在很少的時候才會驚覺,自己並不是真正的解子揚,即便他的身體與記憶通通與解子揚一模一樣,每當這個事實再一次出現,他沒有辦法欺騙說服自己:「是你代替他活下去,是你延續他的記憶。」

 

若有靈魂,他們必是兩組不同的靈魂。與此同時,他能清楚發覺,解子揚ㄧ生的孤獨,環顧他生命的過程,能留下讓他珍惜的回憶的人,並不多。

 

當他完成了湯,卻突然一口都不想吃。他的心很慌,像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他從口袋拿出他的隨身筆記檢查,確認沒有錯過任何一件可以維持他日常生活的事情。一直到他回到房間,將自己丟到床上,他趴著手伸到枕頭下,赫然發現他的枕頭底下有封信。他清楚知道,是它。

 

信的外頭沒有地址和寄件人,是直接投遞到他的信箱裡的,他將信展開,知道這是吳邪的筆跡,寫著寥寥幾行字:

我找到你了。很神奇吧,這些年我也經歷了許多變化,如果我們可以再見面,你一定覺得我不一樣了。

我越來越能明白你的感受,所有可以讓一個人改變的事情,幾乎都是痛苦。接下來我將要進行一些事情,不知道能不能活著,寫這封信告訴你,也算給我一條褲子長大的兄弟一個交代,就寫到這裡了,各自保重。

吳邪

他想他能了解,為什麼這件事情,沒有寫在他的筆記裡了。

 

他將信放回他的枕頭底下,他枕在上頭,讓自己睡去。

 

醒來的時候,房間已經全暗了,外頭還飄起了雨,他餓,可是還不想吃。窗外的雨聲越來越大,有時候他覺得這類狂暴的雨落在地上,像狂風吹過樹林的聲音,瞬間掩蓋過車水馬龍,一切不自然的終究回歸自然。

 

然而他呢?他的不自然,終究有一天回歸自然嗎?

 

屋內已經潛入暴雨下的黑暗,像潛入一缸洗滌毛筆的水,墨色濃淡不均,無聲暈散開來,是一分清明,九分渾沌。他抬頭想確認現在的時間,那座突然出現的鐘,卻不知何時消失了。他的世界最近越來越不穩定,夢裡來的東西不少,消逝的也快;有時候他一出房門回來又發現擺設似乎不同,但他想不起原本的模樣。

 

他想過,如果這是他能力逐漸減弱的徵兆,那麼總有一天,這個身體將會消失,如果總有一天這個身體沒有了,意識還會存在嗎?如果這些都還在,那將會是多麼令人恐懼的一件事情。他的腦海閃過許多過去,他所思所想所為,所有殘酷或不殘酷,單純或不單純的事;如果一個身體的耗盡,不是一筆勾銷的話……

 

毋須提問,過去的美好珍貴喜越甜蜜快樂悲傷無助,他一丁點都不想留下。

 

雨大得像要把世界給淹了。

 

淹了好,就像諾亞方舟一樣。解子揚始終沒有讓自己餓死在自己的房間裡,不知道什麼時候,那口鐘又突然出現在門口,敲了第一聲,房間的燈就亮了,解子揚的求生意志之強,脫離他意識的掌握,基於一個難以解釋的理由,他走出家門,去看雨連結天地,如果可以,他想一直站著站著,等到雨停,等到一切都結束,就像諾亞與他那群動物們面對的新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