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一個夢。
之所以知道這是夢,是因為夢裡出現了照常理來說已經不會出現的人。
「欸、?」
在霧氣朦朧的清晨背景、燃燒著作為夢境世界裡唯一的光源的火堆旁,整齊穿著黑色燕尾服西裝的青年坐在橫躺的圓木樁上,嘴裡叼著香菸手裡正熟練地清理愛槍的槍管。
「--八噓先生?」
聽到她的呼喚的青年停下動作回過頭來,那雙和髮色相同的銀灰眼眸訝異地睜大。
「…是小九歌…嗎?」
那是再熟悉不過的,乍聽之下聽不太出是男是女的,帶點菸嗓的聲音。
×
做了一個夢。
之所以知道這是夢,是因為夢裡出現的女性不是他曾經認識的人。
可是、
女性的那張圓潤的瓜子臉型很眼熟,接著喊起他『八噓先生』的抑揚頓挫重疊了記憶中帶在身邊的小不點女孩的聲音,原來如此,連綁在那頭及腰長髮上的紅色髮帶都漸漸看出相識感來了。
--或許這是神明大人開的玩笑,可是、他會發自內心真誠地感謝。
「…是小九歌…嗎?」
遠看恍如黑色的深海藍色少女露出了難為情的笑臉。
他忽然想起了家裡那個帶在身邊的小不點女孩,淺湖水色的頭髮和黑褐色的眼睛,他想過不少次當滿了八歲後因為晶片的關係她身上會染成什麼顏色,紅色?黑色?晦暗的顏色還是明亮的顏色?現在突然告訴他以後會是這種深海藍顏色的感覺還真不習慣,像看著別人。
「八噓先生完全沒有變耶。」少女說。
「這種話真不想從根本是另外一個人的小九歌嘴巴裡說出來啊!說起來,那頭亂糟糟的頭髮是去泥巴地滾了嗎?我應該教過妳皇狩者出門要服儀整齊。」
可能是心理上還沒接受少女是小不點女孩的時間延長版,口氣用得沒平常那麼餘裕。
「不是去泥巴地滾啦,這是、…咦?剛剛發生了什麼事來著--」
「唉,算了。--過來,我幫妳梳頭。」
不過雙手還是放下清理到一半的槍管,慣性地向她伸了出去。少女聽了眼睛亮了起來,縮著肩膀朝他蹭了過來坐在火堆和他的中間,身上頭髮上都是檸檬糖甜甜的味道。
「八噓先生有帶梳子嗎?」
「當然有啊!」
「不過都在出門前忘在洗手台上。」少女仰起頭看他,沒好氣地笑著從口袋掏出一把作工精良的小木梳:「八噓先生又再亂說謊了。」
「一直都是這樣不是嗎?」他從她手裡接過梳子。
「也是呢,一直都是這樣。」
霹啪,溫暖火堆爆開小小的火星。
因為他實在不知道該跟少女聊什麼才好,對方把玩著拆下來的紅色髮帶也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就放手讓她說些她想說的。
少女說了很多人很多事情,還有很多女僕小姐們的新菜色(真是意料之中),她說她的愛德華少爺、說她在下城區結交的商命者朋友、說她出席晚宴的時候認識的其他皇狩者、也會說她那曾被他嫌半天的糟糕狙擊進步到了能打中八百公尺以內的目標,儘管聽上去這槍法還是很糟。
梳齒劃開糾纏的髮絲,火光映著髮稍顏色變成另一種神秘的深藍色,跟上禮拜才碰過的淺湖水色完全不一樣,有如床邊故事書裡人魚懷抱的深海;或許這是被拖扯進命運深海的一種表徵吧,他難得這麼多愁善感地想,明明知道這是無可避免的末路。
「對了,因為八噓先生一直沒回來,所以我把房間整理乾淨了。」
「早該整理乾淨了,小九歌可是大家閨秀。」
他梳起一縷頭側的髮、俐落地紮起來再綁上蝴蝶結,將這縷頭髮順下來分成三股後靈巧的交錯成麻花辮子,最後在收尾處也綁上髮帶。
「不過八噓先生的東西我一樣也沒丟。」背對著他的少女語氣略顯得意地說:「全部都整齊收好了放在書桌邊的衣櫃裡--除了備用電瓶我拿去用了以外啦。」
他梳起另一側的麻花辮子的手頓了一下。
「…嗯,有空我會回去拿。」
「八噓先生又在說謊嗎?」
「這個嘛,說不準呢?」他哼著鼻子笑了,綁好髮尾的紅色髮帶。
艷麗的紅色襯著深海的藍色真的非常好看。
他不禁覺得當初挑髮飾的時候選了紅色的自己真是太有眼光了。
「好了,站起來給我看看樣子。」
少女輕快地站起身,還拉著外套裙擺轉了一圈。
「很好,這樣就不會丟埃里艾斯提爾家的臉了。」
他安心地說,忽然少女抿起嘴唇朝他撲過來,雙臂環過他的脖子緊緊地抱住他,檸檬糖的味道和他身上的煙味混在一起。
「…小九歌?」
「我有句話一直來不及跟八噓先生說,」她說,聲音很穩很慢:「--生日快樂。」
那雙抱著他的手又收緊了一些。
「這樣說起來我也有句話來不及跟小九歌講,」他抬起手,輕輕地拍了拍懷中少女的背,下巴靠在女性獨有的柔軟肩膀線條上:「祝妳,八歲生日快樂。」
其實,來不及說的話不止這一句。
其實,該互相祝福的生日快樂還有很多很多次。
「太晚講了,抱歉。下次做個杯子蛋糕賠償妳吧?」
背後傳來一聲很用力的吸鼻子的聲音。
「要巧克力卡士達口味。」
「哈哈,那、要插蠟燭嗎?」
「嗯。」
「幾根?八根?」
「十六。」
「那就插十六根蠟燭。」
「真的?」
「嗯,騙妳的。」
然後少女鬆開擁抱,他轉過頭去看見一張哭得慘不忍睹的臉,大顆大顆的眼淚撲簌簌直掉,好看的深海藍色眸子都泡在淚水裡了。
「八噓先生、真是,一點都沒有變耶。」
哭泣的少女皺著鼻子露出一個近似鬼臉的笑容,讓他不禁覺得可愛極了。
--啊啊,沒變。沒有變。就算變成了這副模樣她還是他的小不點。
因為覺得可愛,所以像平常一樣寵溺地親吻了她的額頭。
「我一直都是這樣喔?」
「也是呢,一直都是這樣。」
少女、他的九歌笑了,哭著,但仍是笑了。
遠方霧氣朦朧的地平線昇起了太陽。
做了一個夢。
而夢,迎來終焉。
×
九歌醒過來,發現自己躺在埃里艾斯醫院的單人病房裡。
「咦…?」
飄散淡淡薰香氣味的病房。
沒有銀灰色的青年也沒有燃燒的火堆。
手腕牽著點滴的管子。
全身上下都在抽痛。
病床邊坐在輪椅上打盹的少年察覺她的動靜跟著醒來,冰蒼色的眼睛眨了眨一臉驚異:「小九?妳醒了?身體還好嗎?還有沒有哪裡在痛?」
「愛德…?我怎麼了嗎?」
「妳已經躺在床上一個禮拜了,」少年愛德華說道,話語泫然欲泣:「妳從下城那邊全身是血的送過來嚇壞我了妳知道嗎?為什麼要去跟狂獵者打架,小九死掉了怎麼辦!」
總算想起來了變成這樣的原因。
原本只是普通地要去下城區與友人見面而已,但在半路上遇到了狂獵者。
對方手上拿著槍,Smith & Wesson Model 500。
她想也沒多想地就朝那個自己根本沒把握能贏的狂獵者開槍。
接著九歌就不太記得後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了。
「對不起,愛德。…對不起。」
九歌呢喃著道歉,靠過來的愛德華握著她的手說不要緊。
「不過、是誰把我送回來上城的?」
「一個叫作『堯天』的小姐喔!她給了那個狂獵者最後一擊、還幫妳做了緊急治療,等妳傷好了我們一起去謝謝她。」
「愛德就不用了啦,去下城多危險。」九歌苦笑。
無所謂笑著的愛德華聳聳肩,不表示什麼,放開九歌的手滾著輪椅往病房門口去:「我去叫醫生,小九妳再躺躺吧!對了,今天正好是小九的生日呢,有想要吃的東西嗎?我回去讓克麗絲菲爾做好送來。」
「那就…巧克力卡士達口味的杯子蛋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