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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幼女王的詛咒(下)-磷火結晶

 

 

離開黑市時已經有點晚了,雖然海國並沒有太陽,但四周的光線確實轉暗,空氣慢慢變涼,葛莉特捧著發出螢光的布包,細數著仍需要的東西。

 

「再來就只剩下……漂流公園的磷火結晶……」

 

她側頭看了看一旁沉默不語的帕帕德,從離開那間小店之後他們並沒有直接離開黑市,爺爺還多繞了一間店,那裏的老闆看起來似乎是他的熟人,而踏出店門後帕帕德的表情就變了,似乎若有所思。

 

她沒漏看帕帕德多買的白色蠟燭,那是海靈節時為了懷念誰而點燃的。

 

「……」

『丫頭,先回家,』年邁卻仍舊堅定的聲音從後方傳來,『爺爺我幫妳帶結晶。』

 

她停下腳步,不知道甚麼時候帕帕德已經落在後頭,而從以前到現在都活力十足的眼如今卻黯淡了起來,印象中她只看過這樣的爺爺幾次,那是少有低落情緒的爺爺需要獨處的時候。

 

葛莉特點點頭,解下披風,接過帕帕德手上的空紙袋,她看著爺爺的臉,卻仍然抓不到道歉的時機,幾次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決定露出微笑。

現在這個時候,比起道歉,更需要的應該是一些讓人快樂起來的東西。

她想了想,視線停在熟悉的小巷,那裡亮起了溫暖的燈光。

 

「爺爺,今天吃酒館老闆的鹹派好嗎?」

 

風味十足的食物和一杯茶,可以讓人跟著有了活力。

就像她心情低落的時候身邊總少不了甜甜的蜂蜜牛奶一樣。

 

看著孫女的笑容,帕帕德有些彆扭的搔搔臉。

『……爺爺我要蘑菇口味的,奶油多一點,不要甜椒。』

 

 

晚上的漂流公園有些安靜。

 

帕帕德撿起淡藍色的結晶放進布袋,卻還沒打算離開,他盤腿坐在地上,岩石的冷度透過布料傳了過來,微濕的感覺雖然稱不上舒服倒也還能夠忍受。

彈指燒起在黑市買的蠟燭,被礦物螢光包圍後蠟燭的顏色也變成了冷冷的藍色,將融化的蠟滴在地上固定好蠟燭後,帕帕德從懷中拿出了一個小小的紙包。

 

『……希爾達,聽爸爸我說個話。』

 

蠟燭飄出讓人迷亂的香氣,那是說不上是讓人撩撥心緒或者能穩定心靈的曖昧氣味,暖黃色的光慢慢的燒出了白煙,不一會兒那樣煙霧便瀰漫整個地下洞窟,模糊起眼前的景象。

 

帕帕德深呼吸了一口氣,歛了歛眼神。

 

『十幾年過後,我還是這麼想。』

『……要爸爸我道歉,有點難啊……』

 

他們很像,帕帕德知道,即使希爾達的外貌完全繼承自妻子,骨子裡卻有著無法否認的硬脾氣,也許是他教育失敗吧,畢竟自從妻子離世之後,他只能身兼母職的將她帶大。

 

『妳甚麼時候之前只有這麼小一隻……對,甚麼時候偷偷長大了唷?』

 

她從一個小小的娃兒慢慢的長成會叫爸爸的女孩,然後再看著她從只會屁顛屁顛跟著自己,長到會因為主張彼此不同而吵架的女人。

明明是二十年那麼久的時間,久到一個壯年人能長出白髮那麼久的時間,但陪著希爾達的日子裡,那樣的過程似乎只在一個眨眼就完成了。

帕帕德輕笑了笑,想從懷中掏出煙管,卻想起煙管沒帶出來。

他悻悻然的嘖了嘖嘴,深深的嘆了一口氣。

 

『以往都是爸爸告訴妳不知道的事情。』

例如軍國才有的太陽、月亮和星星,例如那些鐵和銅能驅動比自己大上好幾倍的怪物,例如那些圖畫書上寫了而她相當憧憬的世界,如今卻因為期待的人已經為了那樣的夢想消失而蒙上了一層灰。

 

『爸爸我這時也想考考妳啊。』

帕帕德苦笑著抓抓頭,蠟燭的香氣勾起了自己最深最不想記起來的記憶,那是希爾達背對自己遠離的畫面,而那時的他則憤怒的甩上了大門。

明明可以不要這樣的。

 

『……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呢?』

明明自己也知道的。

 

到底是年紀也大了起來,妻子走了之後帕帕德以為自己會這樣不斷的老朽最後崩毀,是希爾達的出現才停下了轉動過快的時間輪。

有著女兒的陪伴,那二十年才變得快樂,卻也變得太短,短的讓他孤單了起來,帕帕德總是知道長大要學會獨立,那是好事,但他卻無端的恐慌了起來。

她的羽翼已豐,而自己的爪喙已經慢慢的退化,他已經沒辦法再留住希爾達,也不能像自己只有一個人的時候和孤獨為伍。

他因為希爾達變的堅強而又脆弱,這是好事也是壞事。

 

 

隱隱的少女的聲音又迴盪在耳畔,伴隨著那曖昧的香氣一起出現。

蠟燭的味道勾勒出好久以前的圖像,清晰的彷彿昨日。

 

──爸,我想考考看,武裝祭司!

少女晃著漂亮的灰色長髮跑了進來,手上抓著公告。

那是不愛念書的她第一次在自己面前展露興趣的模樣。

他記得自己的臉垮了下來,莫名的不安燒上心頭,驅使他搶走了那張紙。

第一次的衝突起於他將那張公告燒的連灰燼都看不見,而希爾達從此之後便少和他說話。

 

等到再次開起話題時,少女已經穿起了帥氣英挺的制服。

 

──為什麼不允許?為什麼?當這個我愛的地方需要我的時候,我不該站出來嗎?

長刀一劃,灰色的髮絲散落一地,希爾達瞪大了眼,無聲的哭泣著,像是代替那些因為戰爭失去至愛至親的人流淚。

他懵了,回過神後,他才發現自己已經無端的和對方吵了起來。

隔壁的大叔也因為戰爭失去了三個兒子,他不該讓歷史重演。

 

──是你教我那些故事,難道你忘記了嗎?

──你不該擋著我,我是你女兒,我不是你的玩具!

──爸,我已經長大了,相信我!

──你真是不可理喻!

 

她一氣之下轉身背對自己的模樣的確是個大人了,那是應該讓父母感到驕傲的身姿,英氣凜凜,堅定而美麗。

但帕帕德卻說不出任何一句比滾更好聽的話,只好憤怒的大吼,換來一陣永不回頭的爭吵。

後來他才漸漸的知道,那種不願對方離開的感覺是捨不得。

 

 

蠟燭的氣味從濃轉淡,那些屬於希爾達的回憶卻沒有跟著溜走。

帕帕德抓起身旁的紙包,身邊已是蠟淚堆堆,他站了起來湊近水邊。

 

『爸爸不是不懂,那些英雄一般的憧憬,那些教導妳成為更好的人的事情。』

『爸爸我很開心,妳都能聽進去,而且付諸實踐了。』

 

是他不好,要是那時的自己也能如此坦率,要是也能漸漸懂如何放手,要是也能懂多少多相信對方一點,也許一切就會變得不同。

 

『……爸爸我啊,我比誰都更害怕孤單啊。』

 

灰色的頭髮和紫色的花瓣放在一起捏在掌心,柔和的橘色火光包覆住所有事物,帕帕德緩緩的將手攤開,溫暖卻不刺眼的光將洞穴映的仿若軍國的白晝。

 

『……要是最後離開的時候,不是那樣的情況就好了。』

 

蠟燭已經熄滅,而那迷幻的香氣漸漸飄散,平攤在手上的灰燼飄了起來,像是在回應那低喃而出的願望般,閃著藍色的光芒湊出了一個人影。

她站在水中央,就那樣維持著那樣稱不上遠,卻也無法伸手觸及的距離。

染血的戰甲換上了柔軟的洋裝,和夢境不同的柔和,和記憶中的少女相比更加不真實的存在。

 

『希爾達……』

 

少女過轉身,似乎想說些甚麼,卻只是嘴巴開闔了幾下甚麼聲音也沒有,帕帕德愣了愣,腦袋閃過了無數句有關責怪、有關懊悔的話,還有對不起。

但這個時候,要說的應該是比起道歉更適合的言詞。

還沒反應過來,嘴巴卻自己動了起來。

 

『武裝祭司甚麼的,爸爸不讓妳去也只是害怕而已。』

害怕妳會離開,害怕妳會就此消失。

那樣顫抖著的聲音不太像自己的,卻是帕帕德想說的話。

 

『爸爸我也只是個年紀越大,越害怕孤單的膽小鬼而已──』

是啊,怕妳就這麼忘了,怕那個矮小的老頭子在妳心中變得不重要、不特別。

 

『偶爾也覺得,要是希爾達唷,可以多依賴爸爸一點就好了。』

『可是,無論如何,妳也長大了──』

 

長大了,該離開了,他該放手讓她走。

 

『爸爸我唷,永遠以妳為榮。』

 

少女瞪大了灰色的眼,透明的淚水順著同樣透明的臉頰滑落。

帕帕德有些慌張,從口袋裡掏出了手帕,但少女只是咬著下唇,露出了一個笑容。

帕帕德也跟著笑了,笑的和少女一樣滿臉的鼻涕和眼淚。

為什麼能夠比哭還要醜呢,那真是帕帕德看過最難看又最美麗的笑臉了,那樣滿是眼淚和鼻涕的表情,做為這樣的道別,好像比以前更進步了一些。

 

『再見,希爾達。』

 

他輕輕的說著,像在彌補以前沒說的話一樣,輕輕的揮手,直到少女的身影完全消失。

 

再見、再見。

路上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