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irth*day]                                                     

 

 

 

 

 

 

千藤從外面回來，手上抱著一個巨大的豬籠草盆栽。

他小心得把小蘿擋在後面陽台的門外，清出了個不會被太陽直接照射的角落，放下它。

「請多指教，貳零壹肆。」

 

 

 

 

 

 

 

千藤鴇很討厭他的生日。

那是世界上少數他不知道摧毀方法的東西。

 

生、

日。

從正式存在那刻，便陰險得佇立在過去，無法被改變或銷毀，只能被遺忘的東西──

 

 

從生日開始，他的生命也成為不可逆的、無法被輕鬆摧毀的一個「事實」。稍大看了一些書後，他確信他所謂的生日症候群根本就是憂鬱(depression)。那是個童話般的概念，會在生日前後那幾天像是傑克的魔豆般迅速抽生茁壯，盤據擠壓他的五臟六腑，直到幾天後，剛好有什麼人事物砍斷了時間感的粗壯樹莖──他從雷雲密布的雲端摔回乾爽的土地，藉由拋棄對那些空氣稀薄的記憶來否認生日的存在，因此得以繼續剩下的三百六十幾日生命。

 

即使小學時常擔任副班長這類可有可無的特別職位，人緣也不差，想送他生日卡與小禮物的小女生卻時常不得其門而入。他從不說，也不願提到他的生日是哪一天。他總會早早為那幾天做好安排，哪個同學家練習、去額外補習、陪同學做功課，好讓自己可以很晚回家；如果外公外婆或者媽媽記著日子，在那一天留了什麼吃的或用的給他（通常那天他會），他會有禮得去道謝，但並不享用。他留意著不讓他們注意他情緒的失衡。

 

上國中後，那兩人不知怎的從他外婆那邊問到了他的生日，第一次慶生就被他們發現這不是個好主意。千藤明明盡量隱藏了自己的情緒，但仍被發現：好脾氣的他真的在不開心。從國中到高中，他們發明了幾種自以為聰明的慶生法：偷天換日大法（每年任意定一天為「TK日」，強迫他當他兩的國王）；偽生日突襲慶生法（在3月3日前後一周的某一天突然宣布那天是他的「非生日」，請接受他倆的進貢）；主題日（突然宣布那天是什麼遊樂園日、海邊看日出日、看女高中生打排球日、幫我倆補習未來日，然後把千藤帶出去狂歡或者念書）。千藤因為他倆的陪伴與心意而開心。他仍厭惡著那個日子，但在按慣例往魔豆莖上的憂鬱爬去的路上，會因為他倆分了神，一不注意便已離3月3日很遠。

 

認識霸霸並發生那件事後，他不僅失去了那兩個人、失去了分神的理由、也失去了腳下的土地。他對生日的反胃感只有增而無減。他不確定該憎恨每個當下還是未來，但仍決定憎恨那個開始讓他存在的日子。那段日子裡，他的確就住在雷雨雲上那個以憂鬱為名的俗氣巨大堡壘中：他堅信這是他該待的地方。即使空氣稀薄、終日昏暗、充斥暴戾刺耳的吵鬧聲、魔豆莖藤貪得無饜得吸食著他的血肉，但在這個所有罪惡都被定讞於生命之始的所在，他可以被保護，也能保護別人不被他傷害。這不是他的苦行之旅，這座責難的城堡就是他的原點與終點──直到霸霸的愛憤怒得破壞了這座幾乎吸附了他靈魂的苦難。

 

接著認識了朽葉。他以對肉身施予極大的苦痛，在那些日子裡成功讓他分神。他在他背上刺的圖象，是一面護身符，也是一道專為他打造的階梯──依照他的意願，讓他背負著成為「事實」的鬱結，讓他每日踏著的地都紋著罪與罰的圖騰；但也因此，讓他得以從無國界的天上堡壘中走出，繼續一輪又一輪的三百六十幾日生命。

 

而霸霸幫他慶生的方式，是場野蠻的嘉年華：她才不管千藤多排斥那個日子，她會在每年的那天，在各種地方逮著千藤（即使在兩人都出國念書的那段期間仍然如此，有時候千藤懷疑霸霸在去年的3月3日就訂好了今年要過來堵他用的機票），禮物則是各種千奇百怪誇張不實用但極為歡樂的體驗或者物件。隨著奇怪的東西與回憶越來越多，隨著年紀越來越大，又或許是護身符發揮了效用；他漸漸不在意這個日子。

 

 

 

 

 

 

然後在回台灣的前一年，某次他從一本小說中得到了靈感，開始了這樣的慶生儀式。

 

他會在那天從園藝店或野外帶回一株生命。他每天悉心照顧，用年份一一命名，彷彿在過了那個時間點後他把一部分的生命分出了在不同的形式上被繼續養護，走向各自的新結局，回首與自我診斷因此變得簡單：異國來的貳零零柒死在了移動的路上。稚嫩的貳零零捌生了病蟲害。貳零零玖叫人吃驚得長出了雙色花。溫室的貳零壹零死了兩次。貳零壹壹的果實皮甜但肉澀。從廢墟中帶回來的貳零壹貳喜歡陽光與撒嬌。體味很重的貳零壹參特別受昆蟲青睞。

 

他在陽台上豢養觀察著他的平行世界肉身，他澆養著、替他們除蟲，彷彿一種Deus ex machina*式的祈禱。順帶一提，小蘿原名貳零壹貳。

 

低頭溫柔凝視著豬籠草，他幻想他的胃在望見那些包覆著焦慮的髮絲時是否有著類似的表情。他在這種植物上看到了共同點。他們靜靜得等待著發出噪音的異物在寂靜的生命中降臨，並不張揚得將之吞吃消化；所有醜陋的都會成為營養，它的斑點之於他的刺青那般。生命持續著延展，而他繼續靜靜得等待著不再需要進食的那天。

 

 

 

 

生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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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cp-toxin.blogspot.tw/2009/08/blog-post.html (初心者豬籠草的飼育法)

Deus ex machina：拉丁語，譯為機器神、天降神兵、或者神從天降，是古典文學中、舞台上的一種機關。指的是當劇情陷入膠著之際，作家在文學作品內做的人為安排，比如像是天外飛來一筆的超自然事件、或突然出現有開外掛的神力角色等等，作用是瞬間逆轉情勢，馬上解決進行中的事件(危機/爛攤子)，一口氣讓結局皆大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