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夜昔話》百物語,壹話
吾是鬼。
曾經有段時間寄居在空狐的朱紅色閣樓裡,那是花街最高的地方。
空狐名為伽羅,眼睛的赤色比吾看過的硃砂都還要血紅,毛髮的銀白比吾摸過的錦緞都來得更加溫潤,那段時間吾一度想過陪著她直到她修行圓滿的那日到來。˙
最後當然沒有實現,要不誰來跟你說這故事。
有個女孩,枯黃的髮絲紮成兩個雜亂的蜈蚣辮,初被賣到樓裡每夜哭哭啼啼,讓人聽了就心煩。
美豔的伽羅訓了她,拭去了她的眼淚,給了她名字。
胡桃。
相對吾等幾近靜止的計時沙漏,女孩成長的速度簡直不可思議。渾圓的臉蛋被時間抽出了優雅的弧線,肉嘟嘟的唇瓣化作嬌美的兩瓣緋紅,層層襦絆之下的身材凹凸豔麗得讓人無法輕易移開目光。
美豔無方的伽羅撫弄三味線,妖嬈嬌俏的胡桃隨之起舞,那段時光吾好像曾經有過開懷歌唱的能力,若吾這記性還沒被時間沖壞的話。那是花街最歡樂的地方,那是花街最華美的地方。
鬼沒有心,她曾這麼對吾說。
鬼子生來弒母,有一天吾會了解的,她這麼對吾說。
脆弱的人類打破了吾等之間初萌的羈絆,她擁抱了伽羅,燃盡數百則故事的吾心底知曉,那個擁抱和那個黃毛丫頭的擁抱不同。
吾不願去看,所以吾闔上了眼。
眼睛如紅玉般豔麗的空狐寂寥了數百年回不了天,溫柔的伽羅深愛著塵世,故無法拂去一身俗塵,就連徘徊陰陽間隙的幽鬼她也溫柔地包容了,空狐的胸懷容得下天、容得下地也容得下一只渺小的鬼。
空狐教導吾為人,給了吾一蔭遮風避雨的樹影,甚至讓吾相信她給了吾--
她在吾沒有看見的時候把心魂給了出去,那是吾最想守候的存在。啊,她看起來是那麼的快樂,前陣子覆於豔麗姿容的陰霾一掃而空,荳蔻年華的胡桃奪取了她心頭的那片晴朗。
吾不想看見胡桃在驅逐妖怪的傳單前徘徊,也不想知道傳單上的懸賞金遠遠超出胡桃那紙繫命的賣身契。吾擅自地認定伽羅也是這麼想的,所以吾什麼也沒有看見。
吾深夜時分出門時忘了捎上鎖,忘了點上昏暗走廊上的燭火,失手在伽羅的湯藥裡添了一味酸棗仁和幾味安神舒眠的藥材,沒有畫上門楣上的禁制也沒有收好伽羅慣用的螺鈿黑漆木梳。
是呦,吾是鬼。
吾深愛著伽羅與胡桃,所以吾傷害了她們,只有吾傷害得她們。
胡桃披散著光澤如蜜的一頭亂髮推開了紙門,趁著夜色拿走了纏了兩縷銀白的黑漆木梳,在寅時冰冷的晨光中帶來了除妖部門的長官們圍捕她還在床榻上安睡的戀人。
百年成精的空狐啊,一身清白沒有犯罪事蹟,清白不曾染上一點塵埃,就是被逮捕了也不會被處刑吧?除妖人終究是人啊,心底總有那麼一塊軟弱,又比妖異多了那麼分情。啊啊,那麼說起來,還真想跟胡桃姑娘牽著手走在晴朗無雲的天空之下啊。
吾講述起了吾等之間第一百則故事,俏麗的人類女孩看著遭到背叛打擊的戀人現出了力量的原形,她被護在穿得一片黑鴉鴉的十紋大人之後,美麗的伴侶即使隔了重重人牆仍不免讓她感受到強大的壓力。
最後一眼回眸是戀人害怕的眼神。
空狐流下了淚水逃出人類的利刃,她顫抖地握住了吾的雙手,像是在汪洋裡扯著一根稻桿兒,吾卻笑著拉開最後一場演出的布幕無情地刺向她心底最柔軟的那塊絲絨。
吾最最討厭的就是空狐跟人類在愚蠢戀愛中的笑容了,明明是稍微煽動一下就會輕易破滅的關係,比春初時分屋簷下的冰柱還不可靠,為什麼能那麼樂在其中呢?
空狐小心翼翼呵護著的世界像是錦帛唰啦一聲被撕了開來。
這裡沒有鬼,除了吾。
吾是鬼。
鬼沒有心,鬼子生來弒母。
伽羅嘶啞的叫喊痛徹心扉,空狐的慈悲愚蠢得令人發笑,她哭泣的雙眼和染著指甲花的修長手指紅得像是能滴出血來,映著她雪白的長髮像是落在雪地上的紅花。
空狐很美,吾至今日還是這麼想的。
幾近癲狂的雪白身姿十分妖豔,吾許久不見那般恣意放縱力量的美麗姿態,嘴角忍不住上揚吐露出更加鋒利的謊言。
凌厲的妖氣劃過吾的臉側削下一大片閃爍磷光的髮,或許那時尚持續開口嘲諷伽羅的吾也已近癲狂了吧?哭不出聲只能更誇大地笑,吾不過是書頁間的一芥戲子,須把最後一根蠟燭吹熄方能歇止。
空狐潔白的身姿在初雪紛飛中咆嘯著,撕裂般的哭喊刺得吾心頭發疼,倘若吾有心。
心上被刨剜了一大塊柔軟的伽羅終於得返天界,凡間的俗塵再也絆不住她纖細的腳踝。她就像那年的初雪,悄然地降臨又不造成一點騷動地消散。
一場溫柔的初雪。
負罪的鬼至今仍然在幽冥間苟且偷生,青色的身影拖著還不起的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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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客官您對今天的故事還滿意嗎?」一斥染慵懶地趴在隱之村最高的那棵樹上,向一旁綠髮如柳的面具青年舉杯。
沉穩的守門人並未應答,只是又把一斥染手中的白瓷小杯斟滿了陳年佳釀,那酒大抵又是青色的鬼從村長家裡翻出來的寶藏吧。
「啊,不滿意也是正常,畢竟是那樣年輕愚痴的無聊事呢。」
一斥染翻過身去輕笑出聲,閃爍著磷光的髮垂落生著角的額前隱去了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