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我需要一點新的味道。」
「譬如說?」
店長不出聲,手裡的叉子不停捲動盤中的義大利麵,順時針完又逆時針,像堆土機一樣把醬汁鏟到旁邊。「可以給我一點提示嗎?」陳樹看著那盤麵誠懇地發問。
「譬如說,一些比較有創意的……」店長話說到一半,經過的張明泉突然停下,就著店長的叉子把那口半冷的麵送進自己嘴裡,嚥下後隨即驚異地看向陳樹:「超好吃。」
店長涼涼地掃了他一眼,他就又迅速溜回吧檯專心擦杯子。打烊時間店裡燈關了一半,零星留下的幾盞水晶燈中一頂就在陳樹頭頂正上方,店長手下刀叉盤的撞擊聲鏗鏘不絕於耳,他突然覺得自己就是那隻任人宰割的鴨。店長插起一塊鴨肉,「譬如說,像這種以水果為基底的醬汁,淋在鴨胸上,帶出的酸氣應該更讓人激動,可是我沒有嘗到那種好像得小心翼翼品嘗、不忍吃完最後一口、類似戀愛的感覺。」
「偶像劇看太多了吧店長。」陳樹還是誠懇地說。店長也不理他,慢條斯理解決那盤麵後優雅地拿餐巾將嘴角擦拭乾淨,又擦了擦手,才看向他,「總之就朝這個方向去吧。」
「我迷失了。」
「我也不想這樣刁難你呀,但方小姐說了希望菜單有更多驚喜。」
「她只有說想吃鴨胸而已。」
店長聳肩,問了句今天誰鎖門,張明泉應聲後,店長勾起包包,換上營業用笑容說了聲謝謝招待之後頭也不回地走了。其他員工大多一個小時前就下班了,店裡只剩他和張明泉兩人。陳樹邊幫張明泉把剩下的善後工作結束,邊想著從明天開始他要連請十天特休,讓店長幫他加薪求他回來上班。
地板被拖得光可鑑人,陳樹注意著別踩到未乾的區域要去廚房時聽見張明泉出聲:「剛才你做義大利麵的醬汁還有剩下嗎?」
張明泉隨口一問似地繼續拖地,陳樹不知道對方是為了哪種原因而不好意思,但他沒有猶豫的必要,便笑著問:「剛好夠兩人份,想吃宵夜嗎?」
年輕的工讀生樂得歡呼,「去你家還是我家?我家有新買的DVD。」陳樹想了想說你家吧,心裡倒沒抱什麼期待。他在張明泉家裡看過默片、法國新浪潮電影、崑曲(他半途睡著了)和今夜說相聲,幸好他並不討厭那些東西。
張明泉的套房就是典型在外租屋的大學男生房間,門口一排球鞋、床腳堆滿衣褲襪子的洗衣籃、和乾糧擺在一起的課本;即使是恭維也稱不上整潔,但也不能不說他妥善利用了那些零碎空間。陳樹去廚房煮麵,再回來時張明泉已從他可能重達十公斤的珍藏中翻出目標物。陳樹接過來一看片長,說我們邊吃邊看吧。
吃完再看。張明泉嚴肅地架好小餐桌。
明天上晚班的陳樹也懶得堅持己見,就說:「今天鴨肉沒了但火腿剩超多,我都放下去啦。」
張明泉眉開眼笑先把他感激一通,埋頭猛吃了兩口,陳樹見他動作慢了一拍,再塞一口又慢一拍,終究抬起頭來問:「陳大哥,今天的醬汁是怎麼做的可以教我嗎?」
訓練新人的開場白就是介紹舊人,張明泉第一天上班那時見到誰都喊哥喊姊,叫他陳大哥時他忍住了髒話卻沒忍住一腳,好不容易才讓他改掉這些令人寒毛直豎的稱呼。今天的義大利麵真有美味到讓他忘了用身體學到的教訓?陳樹狐疑地想。張明泉見他不說話也不敢打攪,半晌才聽到陳樹幽幽開口要他拿紙筆。
陳樹不在意有誰想學他的食譜,也沒想過有人學了他拿手菜搶他飯碗的可能性,畢竟身為廚師最重要的品味是竊不去也奪不走的,可是店長的評語在腦裡揮之不去。
蘇黛林難取悅不是一兩天的事,然而她也不是無的放矢,況且他相信她的品味。他們常開蘇黛林是獵犬的玩笑,其實是戲謔版的實話;那和她的藍帶證書無關,是無法從正規教育體系或師徒制度承襲的對於氣味的解析能力。陳樹自認不是天生吃這行飯的,但也不覺得自己跟店長之間還有如此大差距。他想得出神,冷不防被張明泉敲碗的聲音拉回現實。那你決定好方小姐包場那天的菜單了嗎?張明泉一派天真地問。陳樹氣他那壺不開提那壺,催他放電影。
兩人擠在老舊的筆記型電腦前看那小螢幕,伴隨惱人的散熱器運轉聲響,但陳樹的注意力很快就被電影攫住了,除了幾段女性間的露骨床戲讓兩人多少不太自在,近三小時的片長他竟沒有一分一秒出神。影片結束他第一次問了導演的名字,也讓張明泉有點訝異,「我也挺喜歡他的,你要看他其他片子我這還有。」
陳樹沉吟,「先不用,導演是拍得很好,可我也不一定有耐心看他其他的電影。」
「你這人真悲觀……」張明泉碎念著,隨手倒帶幾個鏡頭後停格在某一幕,「聽說這個鏡頭拍了上百次,好不容易拍到導演要的之後導演還大發脾氣,說這麼簡單的鏡頭居然拍了這個久。」
他哈哈笑,陳樹就哼哼,「為了保證導演品質,脾氣和善的人想當導演在戲劇系就先被退學了。」
張明泉脹紅了臉,挺直腰桿,「話不是這麼說──」陳樹不疾不徐打斷他,「好了,你趕快畢業吧,以後你的作品我都買兩張,推廣兼收藏。」
張明泉的正義之氣被他堵回去一時消化不良,好半晌才見笑轉生氣:「我像是會被收買的人嗎!」
兩人又言不及義地攻防一番,期間快轉了幾顆鏡頭,陳樹調侃張明泉就辯護。但好幾幕在眼前映過,陳樹印象最深刻的還是那場完全不像拍了一百次的邂逅。
那個人經過的時候帶走了整個世界的聲音。她轉過頭去的時候,發現她也在看她。
陳樹在張明泉房間一覺睡到下午四點,手機不曉得什麼時候沒電了,反正沒撐到他設定的鬧鐘時間。他跳起來用最快速度刷牙洗臉,刮鬍子時差點沒破相。他到店裡時蘇黛林已經坐在那兒,戴著眼鏡讀報紙。陳樹每次看到她掛著那副眼鏡都忍不住想四十出頭的人裝什麼裝,經過時還是笑嘻嘻地喊店長好。蘇黛林也像現在才注意到他似地抬頭,眼神在他身上的同一套衣服多停留了一秒,時間長得彷彿陳樹若還不能了解她的含意就是個蠢蛋。陳樹故意不解釋,瀟灑地晃進廚房。Les Obsédés是酒館,晚間六點一張正餐點單都沒有,中午廚房的人把甜點都烤完了,助手也已經把食材備好,他來回踱了幾圈發現實在沒事可做,晃出去正想拉張椅子坐下來就被正在擺餐巾的李玉景阻止:「你去跟店長坐同一桌啦。」
「我幹嘛非得跟她坐同一桌?」
「你站著也可以,反正別多弄亂一桌。」
陳樹一來不負責外場,二來資歷比李玉景淺,沒有抗議的餘地就被趕去坐在蘇黛林斜對面。她果不其然沒多等,開口直奔主題:「把你的菜單再說一遍給我聽。」
排版過設計好的電子檔案一週以前就躺在妳的信箱裡。陳樹心裡想想,沒有耽擱地回答:「前菜是煙燻鮭魚馬斯卡彭起司捲和野菜味噌胡麻豆腐,沙拉全部用水果,我想用百香果調優格醬;中間上冰沙,口味妳決定,主菜是櫻桃大黃鴨胸寬扁麵和蕈菇時蔬燉飯;甜點上甘納許生巧克力佐香草和焦糖冰淇淋,」陳樹頓了一下,補充:「起司蛋糕口味也行。」
「香草跟起司蛋糕吧。不吃冰的人怎麼辦?」
「也會準備可麗餅。」
蘇黛林托著腮,眼神聚焦在他身後虛空中的一點。陳樹全神戒備,店長舔舔唇,拿起水杯,他知道這是她在心裡順過菜單後的慣性動作。「我要荔枝口味的。那你什麼時候要再做一次那道麵?」
陳樹沒說話,倒不是在賭氣。蘇黛林看他的臉,嘆了口氣說:「你還是覺得我在刁難你。我有什麼理由這麼做?」
「妳做的很多事情在我看來都是沒有理由的。但妳也不是在整我。」
蘇黛林一副你怎麼會這麼想的神情,陳樹就笑。她攏攏頭髮,把報紙摺起來,「其實我也可以讓阿青接手,可是方小姐指名了啊。」
陳樹眉毛動了一下,這表情她看在眼裡還有點可愛。於是她站起來拍拍他的肩膀,說:「阿青是厲害,可料理跟技術不一定需要正相關。別誤會呀,我不是嫌你不夠好;讓一個十全十美的人煮菜給我吃有什麼意思?我只是──」
「──覺得可惜,」陳樹放棄了,「星期一吧。」
店長滿意地離開了。然而嫌陳樹的一天不夠心煩似地手機響了起來,他接通,另一頭傳來張明泉哭喪著的聲音:「幫我跟店長請假。」
陳樹下意識就認為張明泉作業死線又到了,便問:「幾晚,兩晚夠不夠?」
「可能不夠……我剛摔車,現在人在急診室。」
陳樹用了點時間把不雅的髒字憋回去,那空檔張明泉聽起來就是暴風雨前的寧靜,他趕緊解釋:「我沒喝酒啊,車也不是我騎,我就被載的,誰知道我朋友技術這麼菜。」
「你幹嘛不自己騎車?」陳樹壓低聲音吼。
「我不是把那串鑰匙留給你鎖門了嗎,車鑰匙忘記取下來啦。」
陳樹接不上話,張明泉就趁隙說:「總之幫我跟店長講一聲,我等醫生評估完再自己告訴她。」
陳樹答應,還想說些什麼安慰傷者,又想不出什麼好話,張明泉像有讀心術,聲音都輕快起來:「別費心想了,我可以點菜。」
「你等著,等我下班就來讓你躺久一點。」
一陣吵鬧後終於掛了電話,陳樹伸展脖子,活動下肩關節往廚房走去。身後傳來玻璃門被推開時風鈴的奏樂,他聽到他的同事們說歡迎光臨,而他的一天才要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