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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步春 ✦ 少年篇〉 玨玦

之一:花開時節動京城(上)

 

 

  江小遊初抵京城那天,並不是帝都最美的時節。

 

  春末桃花凋盡,滿城煙柳捎來綠意,正是初夏的氣息。

 

  城門近在眼前。

 

  這是江小遊第一次離開慣居的深林,說不上忐忑,但觸目所及人來人往的街道與鱗次櫛比的屋樓,仍令平時見慣小縣城風景的鄉下少年感到新鮮與陌生。

 

  依著手中簡略地圖的指引,他盤算著先到城外市集吃點東西歇歇腳,順道向商販打聽城內有無特殊規矩,否則鬧了笑話事小,倘若闖出禍來,衙門或牢獄可不是他所盼望的京城遊歷。

 

  人聲喧囂笑鬧他遠遠先聽見,然而等到真正踏入集市,耳聞著沿街嘈雜的叫賣還價,江小遊的視線卻先被街角一行人給吸引了過去。

  

 

  最起先,蒔歡想像中的城外市集裡,不包括眼下情境。

 

  春末夏初正是美好時節,怎麼想都不該把白日浪費在繁花樓裡,趁近日手邊閒事不多,蒔歡換過衣裳,獨自一人往市集湊熱鬧去。

 

  才進市裡沒多久,興許是人潮雜沓讓不善之徒也多了,蒔歡連眼前那攤子上異域商人手工刻出的木雕都還沒看清,便察覺異狀。

 

  三人,不,她想是四人,四個頂聰明的、裝束普通的大漢,兩人在前兩人包後,隨著人潮腳步往蒔歡這兒來,不偏不倚把她夾在四人中間,半挾著她,直往一處街角逼。

 

  街角荒僻,路旁丟著幾只破舊腐爛的竹籃。

 

  蒔歡是真惱了,心底念著異域攤上的漂亮木雕,低頭盤算等等該怎麼招呼料理這四個沒長眼睛的色胚。,她的沉默卻讓明顯是帶頭的大漢誤認為恐懼,一聲獰笑,張手就往蒔歡胸上抓來。

 

  目睹一群大漢鬼鬼祟祟包挾著什麼,江小遊起先只有些好奇,定睛一看卻從人隙間發現那是一名弱質女子,低垂著臉容似有些怯怯,看上去怎麼也不像情願的。

 

  隨即又見為首那名在光天化日之下竟當街伸出狼爪,江小遊快步湊近,渾然忘了才剛想著不可闖禍生事,下意識伸手去阻。

 

  「姑娘,你們是一道的麼?」帝都風氣畢竟不是縣城可比,怕自己冤枉錯人,江小遊鬆手詢問道。

 

  蒔歡得多維持她低頭動作幾秒,才能按捺住自己翻個白眼的衝動。

 

  一道的?她可有聽錯,他問她和這些人是不是一道的?

 

  「……不。」

 

  她抬頭,望向面前少年,語帶顫抖。

 

  「小女子與此四人素不相識,更不知為何被強脅至此,還請少俠相救。」

 

  話音方落,為首大漢露出一臉不耐表情,嘴裡吼著什麼別妨大爺辦事、否則讓你好看,四人抬手掄拳,拋下蒔歡朝江小遊猛撲過去。

 

  那陌生女子一抬起臉,殊妍容姿眉梢顰蹙,說不出的荏弱可憐,看得江小遊微微一愣,壓根兒連對方開口說了什麼都沒聽清楚。

 

  直到「還請少俠相救」傳入耳中,那四名被壞了好事的登徒子拳來腳往呼喝而至,江小遊這才回過神來,連忙做出反應。

 

  所幸一交手發現這四人儘管看上去兇狠,卻沒甚麼功夫底子,只是一幫仗著蠻力逞凶鬥狠的市井流氓,儘管那一會兒的出神吃了虧,江小遊仍堪堪避過當中兩道腿腳,並在千鈞一髮之際反手橫臂,格擋住掐往自己頸部那人。

 

  見那流氓無賴蠻不講理,一上來便直取要害,江小遊也來了氣,順勢欺入敵手胸前,左肘起挑猛抬對方顎下,右掌攥握往對方心口連出三下淺拳,運勁發力、一掌深拍,那名大漢登時摔飛出去。

 

  傷勢不重,然而胸腔一時遭亂息咽住呼吸,他雙手亂抓,在泥地上摳出了數道深淺指痕,終究沒能爬起、脹紅著臉被自己一口喘不過的氣給悶暈了過去。

 

  轉眼放倒一名,以少敵多的壓力卻未明顯減輕,為首那名流氓覷準時機直揍往江小遊臉面,令方才一掌還在收勢的江小遊閃避不及,只得急忙側過臉,避開直斷鼻樑的殺招,卻仍慘遭對方一記重拳斜擊上頰側。

 

  平遭外力,外傷腫起一時不顯,內裡排齒卻劃破口腔,濺了一嘴的血。

 

  江小遊嚐到口中鹹腥,想起自己不過稍一攔阻、這幫惡漢便下如此黑手──這還是自己曾在武館學過些把式,若是常人遭這圍打,恐怕早已面目全非。

 

  氣不過對方理虧行兇,江小遊目光一掃,掄起不知哪戶人家斜置牆邊的晾衣竿子,提握在手掂了掂重量,而後一竿挑出,逼開距離,迫使那一拳得逞的流氓頭兒不得不放棄追擊,急急退返兩步。

 

  他在武館裡主要習棍,眼下這把晾竿說不上稱手,但倒堪用,雙手運起將長竿舞出數道呈圓虛影,不為自保,力求蓄勁,抓準時機出棍橫掃過敵方下盤,那流氓頭兒雖有防範,起跳卻晚,遭那迴旋的竿身直擊脛骨,一時失了平衡教江小遊撂倒在地,淪為砧板上一條疼蜷成蝦狀的魚,任江小遊手起竿落,三下五除二料理成了死魚。

 

  四人當中解決了兩個,江小遊眼角餘光瞥見又一抹人影朝自己撲來。武器在手,一寸長一寸強,江小遊忙倒不慌,紮固下盤,拿穩時機,乘著對方前撲之勢一竿捅出,準準撞上那人胸腔,兩力作用之下氣血翻騰,交手雖短,卻挨不住傷及要害,痛得他渾身痙攣,捂拊心口跪倒在地,吐息尖聲帶雜音,已是傷及肺腑。

 

  「不許動!」卻在此時,一道厲喝自江小遊身後橫空吼來:

 

  「你要是敢再亂動哪怕一下,爺讓這小娘們──」

 

  前頭江小遊放倒四人中三人時,最後餘下那人倒也是反應機靈的,見江小遊手裡晾衣竿子舞得驚人,他腳底抹油,卻不是逃離這個鬥毆現場,而是回頭衝站到蒔歡身後,手一撈一伸,轉眼把蒔歡整個人往他懷裡扣壓,一隻覆滿雜亂體毛的手掌不偏不倚捏在她細白頸上。

 

  這麼一得手,那人幾乎意氣風發地笑了,揚聲將同樣台詞又對江小遊叫囂出來。

 

  「爺再說一次!眼下你要再動一根指頭,爺可不確定這細皮嫩肉的小娘們會──」

 

  蒔歡被那人撈過壓制時沒有反抗,一聲驚呼都不曾迸出,微側著臉,幾些髮絲掩住她面容,讓那人和江小遊都看不見她表情。

 

  叫囂只到一半,蒔歡手邊有了動作,從江小遊角度只看見蒔歡舉起雙手,既像求救、又像反抗地攀握住那人勒著自己脖子的手。

 

  隱約一抹銀光閃過,那人起先面色不變,蒔歡攀著他的雙手越發緊了,隨她手指收緊,那人的表情從得意洋洋到逐漸扭曲,張大嘴像是要大喊出聲,喉嚨裡卻只發出幾下咯咯作響。

 

  「會什麼?」

 

  蒔歡鬆手,那人不知為何氣力盡失,軟綿綿再沒辦法控制她行動,嘩一下軟了腳跪地,捧著手不停顫抖,蒔歡抬腿跨離那人身旁,朝江小遊走近幾步,神色自在。

 

  「這人還沒失去行動能力。」她對江小遊道:「少俠手裡竿子使得好,勞煩了。」

 

  「……」

 

  說不上自己為何在這陌生女子走來的一瞬間感到心悸,江小遊只得點點頭,抑住下意識欲退開的危機感,邁出腳步與對方錯身而過,拿捏力道衝那流氓腦後敲上記悶棍,終令這場鬧劇隨著最後一人倒下,塵埃落定。

 

  江小遊小心地將不告而取的晾竿擺置回原處,有些不敢去看方才自己「救」下的少女。

 

  他見識不多,起碼在武館習過武,雖然以先前角度看不真切,倒也猜得出方才這姑娘輕鬆脫身憑藉的是手法,而非妖法。

 

  ……原來這便是,京城人?

 

  來自山林的鄉下少年無聲地深吸一口氣,開了眼界。

 

  一聲軟笑,蒔歡雙手在身前交握,踩著端正步伐走到江小遊面前,逼他一定得看著她似的開口。

 

  那話裡沒了方才催他把最後一人料理了的果斷,而是回到他倆初見,她說「還請相救」時的輕甜。

 

  「若不是少俠見義勇為,蒔歡獨自一人,怕是逃不過這劫的。」

 

  邊說著,她向江小遊再踏進一步,把二人距離拉得又近了點,不像是陌生男女交談該有的尺度:「看少俠表情,是困惑了?」

 

  在這麼近的情況下,蒔歡朝江小遊攤開手掌,掌上銀光燦燦,是根只比手指長些的利刺靜躺。

 

  「人體穴道向來又多又雜,在這掌心正中央的稱做勞宮,但凡尖物對準刺入,那可是痛得鑽心,沒第二句話好形容哪。」

 

  「原來如此。」江小遊端詳著那精巧的利器,受了教,卻沒應承對方的謝意,實話答道:「姑娘穴位認得準,就算沒有我插手,結果也是一樣的。」

 

  打量完,他還想說些什麼,注意力卻被陌生女子身上衣著給吸引。

 

  一襲襦裙齊胸鑲繡,衣帶收束得那把小腰不盈一握,內著訶子抹胸並未袒露任何踰禮之處,卻留冰肌上一對如玉雕琢的鎖骨,稜線極美。

 

  輕紗振袖外覆肩頭,襯得香肩若隱若現,平添幾分說不出的嫵媚。

 

  略帶紫調的海棠紅艷勝桃花,點綴了那女子身姿婀娜,旖旎如春。

 

  ──赫然意識到自己看人看得出神,江小遊臉上一紅,眼神飄了開去,早已忘記自己方才還張口欲言。

 

  他視線轉開,蒔歡收回攤著銀刺那隻手,有意無意往她瀑黑長髮上戴著的珠花髮飾撩去,手再放下時銀刺已不見蹤影,像是消失在色彩繽紛的那些墜飾裡。

 

  「小女子蒔歡,雖是晚了些,但謝過少俠相助。」

 

  她笑意盈然,柔得像是唇邊有朵鮮花開放,亭亭緩緩朝江小遊彎身一拜。

 

  「江小遊。」連忙還出一禮回以名姓,江小遊原想扶對方一把,雙手卻在觸及異性肢體前微微一頓,最終仍不好意思貿然去碰,只得訥訥一笑:「蒔歡姑娘多禮了,沒事就好。」

 

  他不是沒有接觸過同齡女孩,然而眼前人和縣城裡他曾遇過的那些女子截然不同,他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蒔歡起身,江小遊那一個頓住,讓她原先收在心底的笑聲迸出,響在只他二人待著的街角處,輕脆如鈴。

 

  江小遊不敢碰她,可不代表她不敢碰江小遊。

 

  又是腳步輕移,往這貌似與她年齡相近的少年面前多蹭進幾寸,蒔歡從懷裡掏出手絹,江小遊還沒來得及回神反應,她指尖纏著絹布,已是淺淺柔柔沾在他唇邊。

 

  「江少俠威武,把嘴角都碰破了,可疼?」

 

  細緻的絹布質感伴隨馥郁的香氣抹上江小遊唇側,離得太近,他甚至能感覺到蒔歡呼出的氣息。

 

  「一點皮肉傷,不礙事。」聽對方問起,江小遊搖頭間順勢悄悄退後了半步,退到一個能讓自己恢復呼吸的距離。

 

  想了想,他又道:「若蒔歡姑娘不介意,還是喊我名字吧。」江小遊有些不好意思,「只是曾在咱縣城武館學過幾年拳腳,我實在擔當不起『俠』這個字。」

 

  「……既是如此,蒔歡便不強稱。」

 

  與江小遊幾次進退,加上他說自己擔不起俠字時那副赧顏,蒔歡已在心底將這少年的涉世未深捏了幾成。

 

  她手裡還捏著手絹,江小遊退開後,蒔歡再伸手也碰不到他受傷染血的唇邊。

 

  於理,他算得上是她蒔歡的救命恩人,總不可能信他說的那句不礙事,就這麼坦蕩蕩丟他滿嘴血地離開;於情,打從出生便落在京城繁花樓裡的蒔歡,這些年來看的男人是多,但還真沒看過這麼純情近乎白紙的。

 

  懷著於情於理,蒔歡拉過江小遊一隻手腕,把手絹塞進他掌心。

 

  「雖說這兒仍算京城之外,但也不好一嘴血的走在街上。」

 

  收回手,蒔歡沒再靠近江小遊半分,她想什麼事都是要點到為止的,尤其是逗弄這樣清純可愛的少年,若是有什麼分寸過度,從此嚇跑人家就不好了。

 

  指指江小遊受傷那邊嘴角,蒔歡斂目微笑,抬頭往天上看了一眼,像是盤算當前時辰。

 

  「京城地大,有緣自當再見,蒔歡先行一步,少……噢,不對。」

 

  正要轉身離去,蒔歡一頓,發現自己仍在稱呼上犯了錯誤,便又抬頭朝江小遊歉意微笑更正。

 

  「才說過不是少俠的,小遊,再會。」

 

  江小遊握著蒔歡的手絹,知道這是好料子的東西。收是不敢收,但自己當前確實需要個東西擦拭,更別說上頭還沾染了血……實在沒臉皮還。

 

  見蒔歡道別與那抹笑容,猶自躊躇的江小遊心念一動,開了口:

 

  「蒔歡姑娘。」

 

  他一揚手邊絹巾,道:「之後我將這帕子洗乾淨了,送還給妳罷?」

 

  「送還?」

 

  蒔歡挑眉,帶著興味重覆了江小遊最後那道提議。

 

  其實不是不行,而是這個提議完全正中蒔歡心底最有趣的那道檻。

 

  若是這個江小遊,把手絹送回來──

 

  「那就勞小遊走一趟了。」

 

  朝江小遊略略欠身,蒔歡看上去是真心對他必須多跑一趟感到歉意:「離北繁花樓,別從前頭進,往後門說找蒔歡便成。」

 

 

  離北、繁花樓、蒔歡。

 

 

  江小遊在心底默念了一遍,記下了。

 

  他立在原處,就這麼目送著少女的背影,直到那抹海棠紅隱沒於喧囂市井,這才離去。

 

 

 

 

 

 

- TBC. -

 

 

  ✦ 本回合作主線時間軸:17歲。

  ✦ 創作共構感謝:絮柳鏢局・蒔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