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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離北鳥卦李長生(下)

 

 

  說來也奇異,隔日江小遊進到局裡,便聽說了朝廷委命運送物資往積溪縣一事。只是他到的晚,附離鏢師剽悍之餘多見仗義,還不到開工的點,賑災隊伍裡竟已沒了空缺,教江小遊有些哭笑不得。

 

  後來頭兒召集起人,正式向眾鏢師說明了這次事宜。

 

  糧鏢沉、而積溪縣又座落南北運河支流近旁,水路原是個恰當的選擇,但此逢冬季,水道凍結,雖未至隆冬、仍可破冰行舟,卻略嫌耗力費時,平添風險。

 

  末了鏢局折衷二者,由馬隊南出京城,直至中途卸貨交接,取道水路趟續南行,舟抵積溪。

 

  有了後半段路程,鏢局裡挑人便又多幾分思量,於是額外篩出幾名識水性的鏢師替入隊列。

 

  由於江小遊懂水,頭兒大筆一揮,順理成章地把他填補進了名單末尾。

 

  江小遊挺高興,原先還想著要往隊上找誰商量一替,這下倒省去不少功夫。

 

 

 

 

  這一趟子走得格外平順。

 

  畢竟糧鏢本身價值不高,說穿了並不值得賊寇犯險,更何況委命者來自朝廷中央,事後風險不可一般而語。

 

  路況也如頭兒所料,待馬蹄踏上中轉城市境內,運河裡就連最後一點來自上游的雪沫浮冰,都已消融不見了。

 

  直到入積溪縣交完貨,江小遊和幾名後續無事的附離鏢師不約而同留了下來,報壯丁替災民們出份氣力,施糧的、清理的、整建的……哪兒缺人哪兒補上;只是多了幾雙手,或許抵不過天災帶來的生存脅迫,可這一份屬於心意的珍貴暖度熨貼在人們心裡,如同某種帶有朝氣的苗種,總有一天,或許將蓬勃成遮風蔽雨的參天綠蔭。

 

  交貨後到負責人那兒報了名字和駐留日數,江小遊借來局裡的馬,一路直奔積溪縣北郊村莊。

 

  大雨引發的山洪使積溪縣氾澇成災,所幸北郊這處村莊依陵地而建,又在水源上游邊沿,除了有些農作損失無可避免,日常民生與家宅貯倉等倒無大礙。

 

  江小遊抵達時已是日落時分。到村莊內一問,果然如當時託付自己的算命先生所說,一問起李長生與聶小婉的名字,立刻有熱心村民替他指路。

 

  江小遊來到那屋宅附近,繫好馬,整了整自己一路奔波而有些凌亂的儀容,這才拎起白文靈鳥,與那算命先生囑咐的方形布包,走近屋前叩了叩門。

 

  來應門的是個不到江小遊腰部高的小女孩兒,一雙黑亮眼眸映出孩童特有的澄淨無邪,以及江小遊的臉。

 

  江小遊蹲下身與她平視,溫和地道:「我受人之託過來一趟,妳娘在嗎?」

 

  小女孩兒定定看著他,點了點頭,咚咚咚地回身跑開了去。

 

  待江小遊起身,便見一名年輕女子邁出內堂,容貌姣好,然而眉間緊蹙,望著江小遊的眼神裡流露出防備與遲疑。

 

  想起李長生離開了那麼些年,家裡沒個男人、孤兒寡母怕是生活不易,江小遊不甚在意,只是仍留了份細心,問道:「夫人怎麼稱呼?」

 

  「小婉,聶小婉。」鄉間沒有城中高閣那麼多繁文縟節,女子簡單答了名字,反問:「公子這是……?」

 

  確認了對方身份,江小遊也不再試探,將自己的身份以及半個多月前在京城遇見李長生的經過如實相告,這才遞出白文靈鳥的小木籠,以及那方布包。

 

  聶小婉低頭接過。望著那籠鳥,什麼話也沒有說。

 

  期間,小小的女孩兒一直依在母親腿邊,仰著小臉一起聽江小遊講述,表情懵懵懂懂,也不知聽懂了幾分。

 

  江小遊想了想,又道:「我會在積溪縣駐留十日,倘若夫人擔心一路北往進京的波折,可趁這十日收拾了細軟告別鄉里,我護送妳們一道上京;又或者,可有任何信物或口信,需要我帶去給李……」

 

  似乎還有什麼話將到嘴邊,但江小遊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眼淚如琉璃碎珠,自聶小婉頰邊墜下,濺落到襟前,一滴、一滴、又一滴……小小的女孩兒抱緊母親的腿,仰起的小臉上有些焦急,不住朝屋裡望去,又仰臉望著聶小婉的臉龐,這麼反覆了兩三次,似乎想給她些安慰或支持,可是仍然一點聲音也沒有發出。

 

  盯著聶小婉眉間顰蹙更深的悲痕,江小遊怎麼也欺騙不了自己,這是喜極而泣。

 

  儘管一時壓抑不住情緒失態,卻能看出聶小婉堅忍的性子,只見她很快便抹去淚,抬起通紅的眼睛望著江小遊,極力抑持的聲音平靜有禮,只有尾音仍聽得出一絲哭意:「謝過公子好意,及特地替我們母子跑這一趟……家裡沒什麼好東西,不過天色晚了,倘若不嫌棄,公子進來用頓飯,讓小婉替你在有空房的街坊那兒說宿借留?」畢竟家裡男主人不在,留個異性訪客過夜到底不便。

 

  「……」江小遊明白自己只是個幫忙傳信的生人,沒有理由和更沒有立場過問;然而忍了又忍,仍是按捺不住衝動開了口:「夫人,這當中可有哪裡不對勁?若對這樣的安排不放心,不如,我請局裡準備回京的同僚幫忙帶話,讓李先生親自……」

 

  「不用了。」聶小婉低低開口,「公子,小婉謝過你一片好意,然而……你遇見的那個人,恐怕並不是……並不是他。」

 

  她深吸了一口氣,輕輕地說:「我的丈夫李長生,他不是相命先生,而是個風水師。你遇到的,應該是長安──他的孿生胞弟李長安,正是個陰陽先生。」

 

  江小遊一愣。

 

  聶小婉放下布包,將鳥籠木門揭開。白文靈鳥隨即飛了出來,落在聶小婉肩膀上,用雪白的小腦袋拱了拱她,似乎試圖提供一絲安慰。

 

  聶小婉將木籠舉到江小遊面前,輕輕地說:「這鳥,許是長安新養的,然而這籠我卻認得,是他一個精通木巧機活的忘年交送給他的,長安寶貝得不得了。演示給我們看過好幾次,我才學會當中門道。」

 

  江小遊這才發現自己儘管拎了這籠超過十數日,先前卻一直未曾注意以構造而言,這籠底稍嫌過厚了些;畢竟「李長生」當日託付的是鳥,打從根本上便引導開了他的注意力。

 

  聶小婉手上未停,自籠門所在的那一面起,依著特定次序與手法,扭轉起鳥籠四周的圓柱狀細木條。

 

  直到最後一柱被扭至正確角度,江小遊清晰聽見了輕微一聲「喀」響。

 

  聶小婉手拊籠底,以巧勁輕抬、朝外一托,便見那籠底如一枚袖珍抽屜般,緩緩揭了開來。

 

  待江小遊一看清裡頭的東西,腦中頓時一片空白。

 

 

  木屜裡有人細心以棉花填蓄,置物無聲。

 

  棉絮當中,靜靜地躺著一截蒼白的指骨。

 

 

  聶小婉端著那截指骨,心中猜想獲得了證實,一時之間反倒哭不出聲,只是木著嗓,低低地道:「他確實離開了五年,卻非進京趕考。

 

  那天,他興高采烈地回來,說碰上了不能透露的機運,讓他去看樁風水。那寶地一旦落成,榮華不盡──可不論我怎麼問,他都不肯說那地方在哪裡、甚至不肯透露雇主計畫興建什麼樣的屋樓,只說我知道得越少,越安全。」

 

  一個人背負這些隱忍了整整五年,如今之事像根稻草,終於壓垮了她堅毅卻纖細的肩膀,面對江小遊這樣的陌生人,思緒與回憶卻如洪水溢堤般傾瀉了出來:

 

  「那時我不願,讓長安幫著勸他。長安卜了一卦,說他們兄弟系出同源、關係又親近,對方命數如自己的一般看不真確,但隱約能算出這趟此去貴裡帶凶,怕有隱禍;可長生執意要去,說『富貴險中求』,又提到我懷了孩子,便是大人能吃苦,他卻不願意孩子過苦日子,隔天便收了人定金,約定日子啟程離開。

 

  他帶回那塊金磚那時,我已經感到不對勁。只是定金而已,怎麼可能……一筆正當生意,不該是這個價碼。我讓他將金磚還回去,長生不肯,當晚我們吵了一架,他脫口而出過一句話,我到現在還記得……一字不漏、一字不差地記得。

 

  他說,『沒有後悔的餘地,來不及了』。」

 

  聶小婉聲音啞去,終於泣不成聲。

 

  「來不及了……」

 

  小小的女孩又往屋裡看了一眼。

 

  而後把皺起的小臉埋進母親腰際,抱她抱得更使勁。

 

  「……」

 

  江小遊一時之間也不知該如何安慰,只有靜靜站在那裡,無聲地陪伴傾聽。

 

  良久,才聽聶小婉緩緩接敘:「之後,不論我怎麼追問,對於這事他再也沒有提過任何一個字……幾日後他就走了,直到臨行前仍說著讓我放心,待事情一成,他就回來,然後我們一家團聚,從此過上好日子。

 

  同樣那一天,長安也走了,揹上行囊悄悄跟了上去,說要幫我照拂他哥哥、一有機會便將人帶回來;更要揪出長生那神神秘秘的雇主,究竟想搗鼓些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可說到底,我知道,他也放不下心。

 

  那日之後,我等了又等,他們兄弟倆卻像斷了線的紙鳶一樣再也沒有音信。惟有我臨盆後幾日,收到了一封信──唯一的一封,是長安寫來的,信上留了幾個名字,說是他按囡囡生辰八字推出來的名字,送來給我挑揀。

 

  對於他自己、或長生的事情,信上卻隻字未提,我甚至連他從何得知孩子出生的事兒都不知曉。問了送信人,他和你一樣是京城人氏,根本不認識長安這個人,只是長安酬勞開得好,他又正好要到積溪訪友,便承了應。

 

  那之後,我再也沒有他們任何消息。

 

  每等過一日,我的心跟著涼過一日。我自己選的人,怎麼會不明白他性子?我不惱他不回來,卻擔心他回不來。長生如此,長安亦然……我不關心那樁風水局裡有何貓膩、多少酬庸,我只希望我的丈夫和小叔平安回來。」

 

  然而一日、又一日。

 

  隨著時光流逝,鮮明的希望洗褪為奢想,終於失色成深不見底的絕望。

 

  「一直到今天,公子帶著長安的木籠出現在我面前。這籠身精巧,加以情誼貴重,長安原本輕易不讓人碰,如今卻託人帶回到我手上。當時一見公子我便知道,只怕……只怕長安遇上了什麼事情,凶多吉少。」

 

  捧著籠中骨,聶小婉紅著眼眶,聲音裡透出一絲喑啞的苦笑。

 

  「長安……倒是守信,直到最後,仍是尋了法子,為我將他哥哥給帶回來。」

 

  聶小婉蹲跪下來,伸手將年幼的女兒摟入懷裡,靠在稚子小小的肩膀上,不教她看見母親淚流滿面的樣子。「我既下定決心離家嫁他,哪裡還在乎什麼榮華富貴、錦衣玉食?只有李長生那傻子……」

 

  咬緊的嘴唇間,終又掩抑不住、溢出了一聲嗚咽。

 

  「……傻子。」

 

 

 

 

 《 離北鳥卦李長生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