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幼女王的詛咒

 

《黑》

 

麗潔兒

 

 

 

榭爾勒曆七月二十二日。

 

 

由於前陣子釋放海國俘虜的緣故，高層擔心可能會有什麼騷亂趁此機會發生，因此決定要多派軍力在聖母港週邊警戒，因此薇拉所屬的小隊也跟著被派往聖母港做短期的支援。

 

那晚剛好是滿月，恰逢大潮，海水漲高到防波堤邊，只要越過這道只到人半身的障礙便能觸及海波。

薇拉在看著月光照射下波光粼粼的海面幾小時後，在將近凌晨之時，跟來到哨站的同袍換哨。

然後她沿著聖母港海岸的防波堤走著，準備回到軍營去卸下裝備。

 

『——願安寧的寂靜，在心裡孕育——』

 

驀地，從遠處黑暗裡傳來的海波聲中、掺入了一陣歌聲。

這令薇拉不禁停下腳步察看這陣旋律是從哪傳來。

 

『——讓這心意連同痛苦，溶入深深的藍裡——』

 

帶著哀戚的歌聲帶領薇拉來到了那人身邊。

被月光染上淡淡銀白的黑暗中，有一名身著黑衣的女性就佇立於防波堤之後。

 

那人凝望海面，嘴裡唱著讓人感到悲傷的曲調。

 

『——不管憤怒還是悲傷，雙手合十的吟唱吧——』

『——淨化那悲傷的音符吧，淨化這污濁的唇舌吧——』

 

同時也是個讓薇拉感到熟悉的曲調。

這是她曾聽母親吟唱過、流傳在梵德雷歷史裡非常久遠的曲子。

 

歌聲嘎然而止。

女人猛然轉頭看向薇拉。

 

月光從雲後慢慢透出光亮，讓薇拉看清楚了女人的面貌與衣著。

一襲黑衣是由高級的絲綢衣料所製成，美麗的金髮編成髮編，頸間、耳垂與髮梢上皆綴以不同大小的紅寶石，在月光照耀下閃著妖豔的光輝。

而女人的面容讓她想起了做工精緻的陶瓷娃娃，細長的睫毛與天藍色的眼眸，還有白皙如雪的肌膚，抹著胭脂的紅唇微微勾起、讓人感覺似笑非笑。

這個女人給人感覺就是個涉世未深的貴族千金。

不知怎的、薇拉隱約覺得這位女性的面容給了她似曾相識的感覺。

只是她想不起來在哪見過對方。

 

「是代表梵德雷榮耀的緋紅制服啊......」

薇拉正想開口與女人搭話，只是細如耳語的話語與藍眸搶先掠過薇拉臉邊——

接著女人又將視線投往大海。

「從外表來看就像那些被寵壞的嬌弱貴族千金，可是身上卻穿著代表梵德雷的紅色制服，梵德雷的軍隊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了聚集大小姐們的茶會呢？」

女人像是喃喃自語的說著，語氣諷刺。

這些話一字不漏的聽在薇拉耳中。

奇怪的人。

薇拉感覺到自己的面部表情因為這些話而扭曲，她在心裡為這個女人貼上了怪人的標簽。

 

「年輕的軍人小姐，妳看起來似乎對我說的話很不滿呢。」

突然，女人又轉頭看向薇拉，她的臉上掛著微笑，但她的藍眸裡卻不帶一絲笑意。

「非常不滿，小姐。」

薇拉像是賭氣似的，口氣不是很好的做出回應。

「呵呵、呵呵呵......」女人發笑。

 

真是讓人不悅的女人。薇拉瞪著對方，在心中暗自抱怨。

她已打算不再理會這個奇怪女人，準備快步離開時，在與女人之間只剩一臂之長的距離時，薇拉被對方的一句話釘住腳步。

不、是她根本無法動彈。

 

不知是否為巧合，在與女人四目相接時，薇拉感到一陣窒息感所造成的暈眩侵襲著她，這讓她的意識變得恍惚，不過這並未能影響她，所以薇拉沒有將此放在心上，她咬住下唇，逼迫自己保持清醒。

 

「雖然話是這麼說的吶，可是我從妳身上聞到了血的味道，不知道妳可曉不曉得自己身上有著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呢？」

恍惚之間，薇拉看見女人輕撫下巴，露出像是在思考的模樣。

「如果是妳的應該可以......」

「什麼？」

薇拉的意識沈浸在暈眩的不適感中，不過她還是對女人的話作出反應。

 

「吶、我說啊——」

女人突然反手朝著薇拉拋出一樣東西，突來的動作讓薇拉錯愕，她只得下意識地伸手將其接下。

 

才剛碰觸到那被拋來的東西，薇拉就有種感覺，彷彿自己的意識正被一陣強勁的外力用力拉扯。

她的意識被強硬佔據，薇拉覺得自己像是個沈入水底的溺水之人、幾乎無法呼吸，窒息的痛苦令她暈眩。

薇拉想要靠著意志力抵抗，只是她終究是敵不過。

 

還來不及思索自己身上為甚麼會發生這種詭異的現象，薇拉的眼前只剩一片黑暗。

還有——

 

「幫幫我......」

 

女人細碎的耳語。

 

 

——......

 

 

有股花香飄散在空氣裡，那是混合了許多花種的香味，並不會太過強烈，是一種帶有平衡的氣味。

薇拉發現自己正佇於一道似乎是通往花園、同時也連接兩處的長廊其中，單側的牆壁上掛著許多幅華麗的畫，而壁上也佈滿雕工細緻的紋路，如此奢華的裝潢讓她瞬間直覺自己來到了貴族宅邸。

一陣腳步聲從她身後傳來，薇拉回頭一瞥，看見長廊盡頭出現一個身影。

 

那人的璀璨的金髮被華麗的髮飾給固定在腦後，藍眸像是天藍色的寶石，在她的雙耳、髮梢與頸間都掛著紅寶石製成的飾品，身上穿著做工繁複且綴滿金線、銀線與細碎寶石的華麗禮服，這身打扮完全就像是個身分地位顯赫的貴婦人。

盡管這人身上穿的並不是剛才所見的那一襲黑衣，薇拉還是認出了這是剛才在海邊遇到的女人。

 

女人行經薇拉身旁，似乎當她是透明人一樣，連看也不看一眼——不、是根本沒看見薇拉就站在走廊裡。

薇拉只花幾秒就明白自己在這個空間裡扮演的角色是無法插手的旁觀者。

她就在這個女人的『記憶』之中。

 

 

「麗潔兒姐姐！」

薇拉身後傳來一聲清麗的呼喊，她看見這聲呼喚讓身著華貴禮服的貴婦停下腳步。

從後方追上來的是個身著沾滿灰土練習服的女孩，她手裡還提著練習用的木劍。

「凡妮菈。」

被稱為麗潔兒的女人優雅地回應了那聲呼喚。

「麗潔兒姐姐，我聽說了！您決定要接受海底王的邀請前往海底國吧！」

匆忙奔來讓凡妮菈氣喘吁吁的，可是不影響她說話的流暢。

「——......」面對凡妮菈的詢問，麗潔兒只是保持靜默。

「拜託妳、拜託妳帶我汗一起去艾殷科吉諾吧！」

她這番話，讓麗潔兒美麗的藍眸覆上一層淡淡的陰影。

「不行。」麗潔兒別過頭，斷然拒絕。

「為什麼！」得到這樣的答案當然無法讓凡妮菈信服。

「帶著軍隊前往會讓艾殷科吉諾的子民感到不安的。」

「可是我這只是要為您做適當護衛啊！」

「不、這樣子反倒會激怒他們的。」

這話讓凡妮菈面露慍色。

「可是身為梵德雷女王的妳也不能隻身前往啊！」

衝出凡妮菈口中的是她飽含憤怒的情緒。

然後在兩人之間降臨的是一陣尷尬的沈默。

最後是麗潔兒開口打破了沈默。

「——凡妮菈，不管妳怎麼說，我已經決定的事還是不會改變想法的。」

「麗潔兒姐姐！」凡妮菈發出了猶如猛獸的低吼。

「像這樣子能夠前往艾殷科吉諾探視的機會非常珍貴！我不想有太過份的武裝而觸怒他們！」

「麗潔兒——」

「夠了，凡妮菈，不要再鬧了！」

麗潔兒大聲怒斥。

被打斷的凡妮菈臉上露出了介於驚訝與憤怒的複雜表情，她愣愣望著剛才朝她大吼的麗潔兒。

彷彿剛才的怒吼用盡了氣力似的，麗潔兒此時輕撫胸口喘氣。

 

「......到目前為止，我還是認為軍隊是不需要存在的。」

「軍隊只是個道具，還是個不要存在比較好的道具。」

「這種為了殺戮而生的道具還是消失比較好。」

麗潔兒語帶悲傷的說著，她低垂眼皮迴避凡妮菈的視線。

「我為了要守護妳，正努力地想要當上總軍團長，而妳卻說不需要——」

女孩忿恨的怒吼在薇拉耳邊迴盪。

「開什麼玩笑！」

 

彷彿被水淹沒，女孩的聲音與身影都像溶解似的在薇拉眼前消逝。

取而代之的是，紛亂無章的片段影像。

 

聖母港、海、船、雨......

男人、女人、海底王......

所有的影像交織在一起，非常凌亂。

 

黑衣刺客突然從暗巷奔出，直往在人群裡的麗潔兒——

 

「等、等等！」

薇拉下意識地衝向麗潔兒，想伸手去拉開她、好讓她從刺客的刀下閃避。

但她根本無法觸碰到那黑色身影，只能看著閃著陰森白光的刀尖刺入那瘦削的身體。

麗潔兒就在薇拉眼前猶如破碎的玫瑰花，一陣從她身上飛濺出的血紅染紅了視線。

 

一眨眼，薇拉看見麗潔兒美麗的身影倒在血泊中，在她臉上停留的是她驚訝的神色，美麗的藍眸失去了原本的光澤、彷若蒙上灰的寶石般無光——

 

尖叫、竊笑、圍觀人群的騷動、女王的侍從的怒吼被淹沒在其中。

 

接著，世界在她眼裡反轉。

她聽見這個哀痛的消息隨風傳回了梵德雷。

 

薇拉望向身後。

 

不知何時她已經身處戰場。

戰場最前線站著的是、身著雪白戰甲的凡妮菈，忿恨怒視海底國的方向。

在她臉上帶著的是薇拉非常熟悉的、因為復仇之情所生的憤怒。

 

白刃在半空交織成血紅。

怒吼纏成解不開的死結。

 

 

她總覺得意識有著被蠶食的錯覺。

黑暗再次奪去他的視覺，薇拉曉得自己的意識又要被那道力量給強硬奪取了。

只是再次被攫去意識前，她似乎聽見了麗潔兒在呼喚凡妮菈的聲音。

 

但這應該只是錯覺吧。

薇拉懷著這樣的想法再次沈入黑暗。

 

 

——......

 

 

 

黑暗包圍住薇拉......實際上是因為她閉著雙眼，因為她正認真回想剛才所見。

 

她聽見耳邊有衣服摩擦的聲音。

麗潔兒似乎就在身邊。

 

『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事？』

薇拉並不確定自己是否有將這個疑問說出口，不過，她聽到麗潔兒的聲音在她耳邊出現。

「因為我想身為軍人的妳……應該會有機會見到凡妮菈那孩子吧……」

 

明明剛才還在嘲笑她不像個軍人，現在卻因為薇拉軍人的身分要求幫助她？開什麼玩笑——

紛紛亂亂的想法在薇拉腦裡此起彼落。

 

『見到、凡妮菈嗎……？』

薇拉對此存疑。

她認為今天只是碰巧才遇得到麗潔兒的亡靈，至於凡妮菈，薇拉並不覺得自己想碰見就碰見。

 

只是她還是挺好奇麗潔兒拜託的原因。

「如果見到她的話，妳要我怎麼做？」

「如果妳能見到凡妮菈那孩子的話……」

「告訴她，請原諒我……」

「為什麼不自己告訴她呢？」

這個想法從薇拉口中衝出。

 

「呵、呵呵、呵呵......」

她聽見麗潔兒哀戚的笑聲。

 

薇拉依舊沒有睜開眼，但她聽見了輕微的呼吸聲音，她猜想對方在哭。

「我根本，沒有那個臉去見那孩子吶......」

這聲囁嚅是貼在薇拉耳邊說的，輕輕的、細細的，薇拉卻覺得這是麗潔兒痛苦地從牙縫間擠出的悲痛之聲。

「吶、我說啊，我曉得並不存在可以稱為永遠的和平，但......」

薇拉耳邊傳來了麗潔兒悅耳的聲音。

距離近到彷彿麗潔兒就貼在薇拉耳邊說話，只差沒有那溫熱的吐息。

「我還是抱著與艾殷科吉諾之間的戰爭能永遠止息的那天能來臨。」

「這樣子，就不會有人繼續在戰場喪命了——」

「這樣子，就不會再有人為了心愛之人去殺死別人了。」

 

 

「妳不希望如此麼？年輕的軍人小姐。」

 

 

——......

 

 

瞬間的清醒帶來了帶著苦味的痛苦，盡管如此，還是得要醒來。

像是重獲新生似的，從她喉中發出了顫抖的嚶嚀。

 

薇拉感覺自己整個人好像沈浸在水中。

在她睜眼的瞬間，刺眼的曙光灼痛了她的眼。

不同於月光的絢麗陽光從女王山脈升起，讓薇拉驚覺已經天亮。

 

（剛才那是......夢？）

一邊回想的同時，薇拉握緊了手，右手掌心裡突然冒出的一陣刺痛，那感覺就好像是有什麼銳利的碎片扎進了她掌中。

 

「嗚！」

模糊的思緒瞬間變得清晰，薇拉睜開眼，在眼前攤開緊握的右手。

原本不存在的黑色水晶碎片在她手中靜靜躺著。

 

這是擁有妳的記憶的碎片嗎？

端詳碎片許久，薇拉輕聲問出口，不過並沒有得到任何回答。

 

麗潔兒已經離去。

她有這樣感知。

 

無奈地嘆了口氣後，最後薇拉將其放入外套的口袋中，然後她望向原本麗潔兒所站之處，那裡只剩下被第一道曙光照射的灰色防波堤。

 

可是女王傷心的記憶仍在眼前無法散去。

「這樣的要求還真是無理取鬧！」

薇拉望著大海，用力地眨了眨眼想讓幻覺散去，同時自言自語的說著埋怨的話。

接著，她背對朝陽而去。

 

對於女王的請託，她還得要再多細想才能做出決定。

 

 

TBC.

 

 

註：文中的歌詞摘自Kokia - 《穏やかな静けさ～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