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務005 草木皆兵

 

   一片混亂。

   右手捏緊剛拿到不久的任務單，梭黎絲‧韋爾踩著短靴走過教團長廊，心情沉重。

   受到先前的妖魔事件影響，據說教團裡能出任務、能與妖魔對抗的聖職者或多或少都受了些損傷，教團原本就不是個小地方，再加上現在這種近乎唱空城的情況，整棟建築物裡顯得更空蕩了。

   鞋跟在硬磚地上敲擊的聲音，她第一次覺得這麼刺耳。

   修道院裡需要人手，去照顧那些受了傷的前輩……

   攤開任務單，上頭寫的字句已經深烙在腦海中，與其說盯視任務單的動作是一種確認，倒不如說是一種───算了，她不想這麼承認。

   但那確實就是一種安全感的來源，薄薄的任務單，賦予她的任務。

   因為這樣，才代表她切實的，屬於這裡。

 

   修道院裡招呼她的是個老修女，聽她自我介紹說不是來修養，而是奉神官大人指示前來幫忙時，臉上原本緊緊皺著的深刻皺紋明顯放鬆許多。

   「在奧雷提亞的慈悲下，這就拜託妳了。」老修女交給她一只湯碗，裡頭裝著稠狀的像是藥膏的固體，以及一根小湯勺。

   照著老修女指示的方向，修道院裡頭用粗布簡單隔開的隔間裡，其中一間的傷患正需要更換傷藥，而且，傷患和她一樣是教團的聖職者。

   捧著木碗走向布幔，她先說了句打擾了，才掀開粗布。

   小隔間裡的病床上躺著個她沒見過的面孔，是個年輕女子，她進去時女子正面對另一側，聽見她的招呼與腳步聲，這才移動身子轉向她，露出微笑。

   「妳好啊。」女子音調明朗，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大老遠就聽見瑪恩修女的聲音了，是教團來幫忙的？」

   「是的。」放下藥碗，她恭敬向女子行了個禮。「梭黎絲‧韋爾，請多指教。」

   「不用這麼拘束啊。」女子朝她揮了揮手，鎖骨處的繃帶跟著動作起了些縐折。「我叫克萊莉莎，硬要說是前輩呢，其實也進入教團才一小段時間而已，所以啊，就別對我這麼有禮貌了，我不習慣……喔對了，妳坐啊，別站著嘛多拘束。」

   克萊莉莎指向病床前的木製圓椅，她沒有拒絕的餘地，只得拉過椅子小心坐下。

   「前輩……」她想起任務單上的指示，不由得將克萊莉莎從頭到腳打量了幾回。

   「嗯？」轉轉眼睛，克萊莉莎也回望向她，一臉疑惑。

   任務單上的指示是，假若負傷人員中有受妖影侵襲、殘留妖氣者一律淨化，只是，她要怎麼樣才能安靜的判斷眼前受傷的克萊莉莎體內有沒有任何殘留，又不讓對方起疑？

   疑惑間她停止發話，露出了思考著的表情。

   克萊莉莎歪著頭，眨眨眼。

 

   「前……我是說，克萊莉莎前輩。」

   許久，她終於選了個適合的話題。「前輩出任務時，是被妖魔……？」

   「喔，這個啊。」戳戳肩膀上多出的繃帶，克萊莉莎點頭，沒什麼避諱受傷話題的模樣。「沒辦法，和我一起的夥伴跟我不熟，溝通上難免有點……妳知道的。」

   揚起笑聲，在安靜的修道院內聽起來卻特別清脆。

   見她沒回應，克萊莉莎又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繼續方才她所開始的話題：「因為呢，只有共同的目標也不是件好事，像我這種人，或多或少有些自視甚高、信仰虔誠的聖職者無法認同吧？」

   「像前輩……這種人？」

   「叫我克萊莉莎啦。」擺擺手，語氣裡多了點不屑。「前輩也好，上司也好，這些事不都是自己創造出來束縛自己用的嗎？我啊，在還沒加入教團以前，是被修道院收留的孤兒，要說信神嘛其實我也不很信啦，要是神有用，世界上很多事都能解決啦……」

   她怔愣著，從克萊莉莎的語句中嗅到一絲氣味，那種只在出任務時嗅過的、不像是人類身上會有的……

   妖影？

   「要加入教團，去跟那些妖魔打鬥，才會有個安身的地方啊。」

   克萊莉莎的話語仍在繼續，她抬頭望向負傷的女子，默不作聲，伸手摸進現在已經暗中隨身攜帶的雙刃武器，深呼吸。

   「人都是這樣啦……聖職也好，平民也罷，都是為了自己而活，他們還以為我無法發現，跟我一起出任務什麼的，簡直倒楣到家。畢竟是『那個孤兒』克萊莉莎嘛，看起來一副很不可靠的樣子，人也散散的，到底為什麼她要加入教團？說穿了根本只是來混吃的吧？和這種人一起……」

   她盯著克萊莉莎重重喘氣，方才見面時明亮的大眼睛，已經蒙上了些許陰影。

   「討厭死了，出任務的時候就想，我才想知道為什麼我得和那種人一起呢，教團是神聖的地方，可也會有些蛆蟲……」

   「前輩！」

   她揚聲，硬是打斷克萊莉莎逐漸高亢連續的抱怨，順勢抽出雙刃，橫在胸前。

   布幔外傳來腳步聲，聽起來像是瑪恩修女也發現這小隔間裡的不對勁，就要上前探看───

   「奉奧雷提亞之名。」望著克萊莉莎，她驚訝於自己的嗓音可以這麼溫和。「光即為影，相依相行……」

   克萊莉莎先是滿臉疑惑，接著，她確定她唸出的經文字字嵌進了眼前前輩腦海中，因為克萊莉莎露出了極為詭異的痛苦表情，十指絞緊床單，眼珠上翻，喉頭上下抖動不斷發出咯咯聲響，而她身後，傳來瑪恩修女問著聖職者？怎麼了的聲音。

   「別進來！」聽見布幔被推動的聲音，她喊，經文一時中止，克萊莉莎身上的異樣氣味整個瀰漫開來───不管了，不管瑪恩修女或其他人是否能感應……

   「克萊莉莎前輩……」轉望向克萊莉莎，她腦中一片空白，嘴唇蠕動，只能把念過的經文再次重覆、重覆、重覆，直到克萊莉莎表情不再扭曲，一抹黑影矇矓出現，往上盤旋，她拉開雙刃，抬頭望定妖影，再開口時語氣已不復方才的溫和沉靜。

   「你若是那誘惑人心的，只需送進地獄，烈火永灼，不得超生！」

   瑪恩修女在布幔後驚呼出聲，她站起身，雙刃未動，妖影糾結成團，然後，在她堅定重覆第二次經文以前，妖影在她面前、在克萊莉莎頭頂尖嘯一聲，消失不見。

 

   任務單被她捏成一個小球之後又攤開，折成四方形模樣，落在長外衣口袋裡。

   克萊莉莎身上的妖影消逝後，她不記得也沒追究瑪恩修女是怎麼和修道院裡解釋，不過，聖職者淨化除魔這件事，還需要解釋什麼……

   前往修道院時和回到教團時，她走的是同一道走廊。

   只是，她想起不久前接到任務單後，那種難以忍受的空蕩心情和失落感，有些事情要承認還是太難，不過克萊莉莎前輩……似乎，說中了一些什麼。

   「以奧雷提亞之名。」

   她深呼吸，繼續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