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珀有整理回憶的習慣。

 

站在床緣，少女彎下腰，由床底拖出一箱木盒。盒子四四方方的，毫無多餘裝飾，從她捧著的模樣能推測是相當重要的物品。

歐珀拂去方盒表面的灰塵，用濕布清潔盒身，隨後掀開盒蓋，將壓在枕下的日記本放入方盒。

 

她瞇眼細看盒中整齊疊放的記事本。從少女識字以來，已持續紀錄生活將近十五個春秋，燙金紅皮的日記本累積不下十本，烙印著歐珀．朱爾的年少時光。少女倍感懷念地拿起最古舊的、保存狀況最差的一本日記，謹慎翻閱書頁，深怕稍有出力，回憶將會化作破片。

 

書卷展露的內容令她漾出微笑。依稀記得，這本紅皮日記是父親贈送的五歲生日禮物，他嚴肅地要求女兒寫下回憶，貫徹始終，不可懈怠。於是小小的朱爾姑娘謹記父親教誨，全年無休地紀錄日常，從而養成她寫日記的習慣。

 

——咖哩、蘋果派、紅酒燉牛肉，愛莉小姐問我晚餐要吃什麼，我說只要蘋果派就夠了。結果竟然得到滿滿的花椰菜拼盤……但是兄長偷偷拿他的蜂蜜蛋糕與我換了，最喜歡戴亞了。

 

——距離郊遊還有兩天，簡直迫不及待要出遊踏青！

 

——黑曜又拿走我的小水杯，那是明天郊遊要用到的，他怎麼可以這樣呢？我決定明天不理他，自己去探險。

 

——遇到一個很溫柔的男孩子，感覺起來比我大了不只一歲……我要拿他做榜樣，好好學習。唔……他的名字好像是……克拉倫斯……哪裡的克拉倫斯呢？

 

——找到了！他住在——

 

歐珀闔上日記，閉眼回憶。

 

逃離踏青場地，女孩最先的驕矜自滿，隨著漸斜的日光消失無蹤。暮色降臨，林裡一片漆黑，她在黑暗中識不得路。她能聽到遠處傳來人聲，卻被夜風與溪水流洩的呢喃模糊了方向。

 

尋著溪水的話語，她來到河流邊。河畔長滿垂柳，綠色垂條及細長墜下的葉片間，視線晃入一抹虛影。女孩不自覺後退幾步。

 

「你是誰？」虛影與她一齊開口。他們在對方眼裡，同是聲音與虛影。

 

歐珀深吸一口氣。「我迷路了，我想離開這裡。」靜默漫長，對方似乎正在傾聽。「我以為這場冒險能夠讓黑曜羨慕，我以為自己能在林子裡躲得很好，能在太陽下山以前安然回去……我這麼以為。」

 

她開口還想說些什麼，但沒說出口。柳葉輕拂，女孩覺得髮稍似乎被女神撥弄了一下。眼前虛影微微挪動，女孩可在扶疏葉影間隱約辨識出他的身影，貌似是個身高一般的小孩子。

 

隨後是一道溫暖聲音響起。

 

「這林子……我很熟，我會帶你出去。」他稍稍停頓，向她伸出雙手。

 

「不要怕。」

 

這是他倆的初遇。

小小的男孩與小小的女孩，在小小的林子裡的小小探險。他們發展出微小的、充滿璀璨光輝的友誼；共同翻越嚴峻的童年時分，分享彼此唇角的微笑。回憶的巨輪不停轉動，思緒來到道別那一日。

 

別離那刻，他送出一束鮮花。美麗的、帶著濃彩的鴛尾花。

 

「我之後會離開一段時間，但是一定會回來，下次見！」男孩——該說是少年了。時值十二歲的他，眉眼閃爍符合年紀的神采，在跑開一段路後，朝她用力地揮動手臂。

 

「我等你回來，到時候一定要跟我說說你遇到的事情喔！」歐珀微笑，單臂抱緊花束，揮手嗅入滿臉清香。

 

「願女神守護你的歸途。」

 

那一年的她尚不知曉別離的苦楚，認為別離總會重逢，認為再見便能再次見面，一如認為能靠自己從密林離開。

 

自後，男孩走出她的記憶。他不是第一個離去的，伊莉絲懷抱鮮花長眠，粉色頭髮的男孩失了音訊，最後是兄長永遠的別離。似乎她重視的人都會依序消失。

 

她翻開十一歲的日記，找到夾在書頁中、乾扁發皺的乾燥花。

 

少年離開一週後，鴛尾花不復甜美，於是年幼的歐珀將花束倒掛，得到幾支顏色深紫的乾燥花。十一歲的她將花葉藏在日記本中，想著之後能夠給少年看看自己的創意，卻沒料到這一藏就藏了數個年頭，直到成年的現下。

 

而且也沒能給他看過呢。

 

歐珀收起回憶的方盒，燃起一抹魔法照明，走向屋外。橘黃柔光在指間發亮，使她臉龐泛金，卻也投射點點陰影，勾勒淡淡哀傷。

 

踏足濱海神殿時，已是黃昏時分。天際是灰的，海水同樣蒙上一層濃灰色。寶劍似的神殿之上，穹頂呈現宛如貓眼石的藍色，雲層壓得很低，是個陰陰微雨的傍晚。

 

輕聲呢喃一串字句，少女反手暗下法光。她走進象牙白的巨大神殿內，端坐於深愛的女神座前，雙手合十諦聽祈禱。少女相當專注，甚至未能注意殿外緩步而入的身影。來人彷彿暴雨驟然出現，卻又靜默如同細雨，移動的聲響不比泡沫破碎大聲。

 

彷彿一個世紀之久，歐珀張開雙目，才察覺夕色投射出的另一道人影，連忙站起身子，正面轉向對方。

 

——她認得這名男子。男人總是帶著一束鮮花到訪神殿，安安靜靜的，沒有多餘話語。他的臉孔有些熟悉，歐珀瞇眼試圖辨識，似是故人，卻識不得面容。

 

「您是……普尼老師的朋友吧？上次有看到您與老師交談呢。您也是來神殿膜拜的嗎？」

 

男人身著的大衣溼潤，大概已在海岸凝望已久——歐珀常在海邊偶遇對方，男人帶著肅穆神情，挺直地站在沙丘遙望天際海面。他似乎有很多故事，而她不忍打擾。

 

此際，他露出與彼時相同的哀傷表情，和緩地輕輕搖了搖頭。

 

「不唷，我是來實現很久很久以前，那句沒完成的誓言。」他的聲音微顫，宛如強忍極大苦楚，搖搖欲墜的模樣使人動容。

 

「記得那時我說，『我會離開一段時間，但是一定會回來的』。現在，我回來了。雖然中間隔了一大段的時間，但是，我回來了。」

 

「您……怎麼了？」凝視對方壓抑的神情，歐珀微蹙眉眼，似乎有什麼東西即將接軌——她努力地在虛空抓取微光。

 

「這束百合是除了鳶尾，你最喜歡的花。但，也許妳不會開心吧，因為花朵們也都是有生命的。」

 

男人兀自說著，像是放棄一切地哀戚微笑，緩緩舉起手中那束綻放芬芳的鮮花。而歐珀終於在回憶攫取到了——那段被藏在方盒中的光輝。

 

暮光穿透殿堂裝飾的七彩玻璃緩緩滲入，在他們身軀灑落鴛尾花的色彩。班斑點點的，彷彿墜落人間的彩虹。

 

「您是……」她上前一步，雙手掩住口唇，無法置信。失而復得的感覺如此美好，要如何感謝女神的恩賜？

 

「對不起，讓妳等那麼久。」男人淺淺地揚起嘴角，雙眼一無陰影。他將鮮花贈與少女，宛如別離那一年。

 

殿外雨勢漸微，遙遠的天際展露一抹豔紅，不容阻擋地照入神殿。

 

斜陽映紅中，少女懷抱鮮花，優雅屈膝，湛藍色的雙眼燦燦發光。

 

「不會哦、歡迎回來。」

 

回憶湧現。時序回溯分離那一刻，這次不是道別了。男孩柔和地朝女孩展露笑顏，掌心朝上獻出美麗的百合與鴛尾、友誼與愛情。

 

他們打開了方盒，共同重合日記的缺角。兩人頭頂上方，石刻的女神偶像背襯彩色玻璃燭光，貝殼製成的雙眼很輕很輕地微笑了。

 

 

 

 

 

女神守護你的歸途。

 

 

——歡迎回來，等你好久了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