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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幕 以花為名的少年

 

  偶爾是會發生這樣的事吧,沒有任何預兆卻突然醒悟,對之前歷經的所有異常都能處之泰然,繃緊的神經一下全部放鬆,接著感到遺憾或心存僥倖的說出那句話語:

 

  「──原來是在作夢啊。」

 

  弗洛里安.雷諾瓦卻不這麼想。

  打從一開始,他便明白眼前所見的不過是夢境。

 

  男人背對他,膝上坐著年幼的自己,手指按在書頁上,以溫柔的語氣唸誦故事。

  『盧比、盧比,天空真的是藍色的嗎?』

  『嗯,是和里安眼睛一樣漂亮的顏色哦。』男人停下來摸摸男孩的頭,『然後呢,勇者用力揮劍,眼前的石頭就被斬裂了,從破碎的石頭中出現了一隻有翅膀的白馬……』

  『盧比,勇者好厲害!我以後也想當勇者!變成那種了不起的英雄!』

  『里安想當勇者啊,這個嘛……』男人猶豫片刻,輕輕將書闔上,『里安,書裡的世界和我們的世界是不一樣的,你拿劍斬石頭,也不可能出現飛馬,你向王要求美女和金銀財寶,見到王之前就會被趕出宮。

  『就算再喜歡書裡的世界,我們還是要回到現實來,知道嗎?』

  『哦……』

  『現在還不懂也沒關係,里安只要和其他事一樣把這些話記起來就可以了。』青年笑了笑,重新翻開書本,『哥哥也有想成為英雄的時候哦。』

  『真的嗎!為什麼現在卻是當記者呢?』

  『記者不好嗎?逸聞月報提供免費的員工宿舍還有不定時加薪耶,里安以後不當記者和哥哥一起採訪嗎?』

  『不要!記者好無聊!』

  『嗚啊、引以為傲的工作被親愛的弟弟這麼說,哥哥我超傷心的……』

 

  ──夠了。

 

  『可是,』

 

  ──別再說了。

 

  連同年幼的自己轉過身,盧比在笑,血從嘴角湧出,胸上開了大洞,西裝被染的通紅,卻還是在笑。

 

  『──你還是成為記者了呢。』

 

  「──!」

 

  他咬緊下唇,取出貼身存放的匕首狠狠往左手戳了下去。

  從傷口露出模糊的血肉,被絞斷的筋,還有森白的骨頭,但他只是漠然的看著眼前的景象,不以為意的甩了甩手,想著就算是夢也會痛呢,接著,

 

  接著,逸聞月報的實習記者睜開了雙眼。

 

  甩了甩壓在最下方而酸麻的左手,弗洛里安撐著桌沿起身,走到一旁的半身鏡前整理起儀容,拂平因睡姿不良而翹起的鵝黃髮絲、調整歪掉的領帶,對臉上壓出的睡痕皺了皺眉,接著掏出單片眼鏡掛在那張無論怎麼看都和十九歲有很大一段差距的臉上。

  回辦公桌前抽出待審稿件,將實習記者証別好,他和同事打聲招呼後便走向社長辦公室。

  即便做了惡夢,那張缺乏表情變化的臉上也看不出半絲跡象。

 

 

  草草將手中的文件翻過一遍,逸聞月報的社長雷文發出了夾雜無奈和痛苦的嘆息:

  「雷諾瓦,這期又是談吃的啊?能不能換個別的主題?像是武裝祭司軍團還是內仕官的秘密啦,要找點有爆點轟動性的話題嘛,你真以為自己是美食專欄的作家啊?」

  「既然如此,請讓我轉任美食專欄的作家。」

  「我們報紙才沒有這個專欄!」

  雷文用捲起的文件在桌上敲了兩下,少年則挑起了一邊的眉,說:

  「請恕我無理,我一直以為本報的主旨是發掘鮮為人知的逸聞,而不是醜聞。」

  「但現在專欄作家跑的跑逃的逃要不就是死都不交稿,你說我哪裡去生出那麼多怪談啦專訪啦,上一期完全是靠著讀者投稿和廣告在撐版面你知道我看了有多麼心痛嗎!」

  「社長,廣告不算內容的一部分,如果您肯公佈訂戶的詳細資訊編輯部還是可以針對內容調整性質和範圍,該不會悽慘到只剩個位數吧。」

  「囉唆!」

  瀕臨中年危機的男人瞪著圓鼓鼓的眼睛,不滿的摸著嘴邊蓄起的小鬍子。

  「總之我說不准就是不准!你給我去挖八卦!」

  「……我明白了。」

  弗洛里安點點頭,從皮夾裡抽出收據按在桌上推到另一邊。

  「內容無法刊登的話,這就麻煩社長買單了。」

  「你你你你居然想報公帳!到底是吃了多少為什麼上頭會出現金幣!」

  「我撰寫的內容和其他記者相較之下算是較好的,需要先向您預報一下嗎?」

  「不要轉移話題焦點!你當我第一天知道你有超憶症啊,他們的稿來交時我自然會看!」男人捶了下桌子,有氣無力的垂下肩膀,「好了,還有什麼要抱怨的一起講一講。」

  「請讓我跑社會線。」

  「不行。」

  雷文眼中的色彩瞬間沉了下來,語氣中全無商量的餘地。

  「你再怎麼堅持那不是意外,盧比過世也是八年前的事了,現在也找不到什麼線索,只會讓自己涉入危險,雷諾瓦家從許久以前和我家就是世交,我不可能眼睜睜看著戴蒙德和莎菲雅剩下的兒子也步入同樣的命運,雷諾瓦家只剩下一個人了。」 

  弗洛里安扯開一個難看的笑,說:「所以您也清楚這不是意外。」

  「弗洛──」

  「請不要用那個令人生厭的名字稱呼我,對我而言父母只是未曾謀面的陌生人,我在乎的只有盧比,您要是不肯告訴我,我也會自己想辦法去找出來的,告辭。」

  「慢著!」

  喝止正要離去的實習記者,社長壓了壓眉心,向後倒回椅子,嘆氣道:

  「時間過的還真快呢……你都要十九歲了,我就當作你到了能接受事實的年齡吧。」

  弗洛里安臉上的神色依舊沒有變化,垂在身側的手卻悄悄握緊了拳。

 

  ──還差一點。

 

  「弗洛里安‧雷諾瓦!」

  大喝一聲的社長跨上了辦公桌,手上揮舞不知從哪拿出來的披肩彩帶,上頭寫著「代理社長」四個大字。

  「我在此任命你為月報逸聞的代理社長,為期半年,在這段時間內,你要想辦法提升本報的銷售量並增加訂戶!」

  「……哈?」

  少年沒有隱藏自己錯愕的表情,但雷文不給他發問的機會,繼續說了下去:

  「若在半年內代理社長表現優異,社長將提供關於盧比‧雷諾瓦的重要資訊,以上絕無戲言雙方不得有異議,完畢!」

  「重要……資訊?」

  「突然升遷的感覺不錯吧啊哈哈哈?今天我就特別放你假,下午就不必上班了,喂那裡的貝爾和萊恩,把這小子給我捻……啊不,給我請出去而且不准讓他回來!」

  「是,你就認命吧,明天多指教啦代理社長大人。」滿臉笑容的編輯萊恩架住他的肩膀。

  「遵命,抱歉啦小雷,社長的話是不能違背的啊。」憂鬱的的插畫家貝爾扛起他的雙腳。

  「等……社長!」

  把腳翹到辦公桌上的雷文用手帕按了按不存在淚水的眼角,瀟灑的揮手送別麻煩人物……哦不,從明天起就是代理社長了。

 

 

  糟糕透了。

 

  被逼著離開報社,換下西裝的弗洛里安大字躺在廣場少有人經的角落,身邊放著好幾大袋買來的食物,而他只是一動不動的凝望上方的結界。

  連是什麼資訊都沒能問清楚,而且代理社長還要做半年?要做到什麼程度才能讓社長滿意?

  不確定的因素實在太多了,更何況以社長和自家兄長的熟識程度,說不定會提供像是一星期內換穿的內褲顏色這種無用的資訊也不無可能,不過都說了是重要資訊,那麼就應該有一定的可靠性吧……應該。

  「……」

  雖然沒有可以商討的對象,但弗洛里安已經開始計畫起下期月報的內容,從記憶中翻找出能用的情報、拼湊再加以組合,該引用的書籍名稱和哪個段落也一一浮現,大腦以常人無法辦到的速度高速運轉。

 

  上期月報有幾本出現了污點,應該是三號印刷機的問題,那台機器在某些字上墨會印的太深,上上星期就和那個叫喬治的維修工人說過了,那一天他是穿條紋的工作服,這麼說起來那次的午餐是在左邊數過來第二條巷子彎進去的第三家店買的,煙燻鮭魚意外的美味,但要多常是幾次才能加入口袋名單,還有……

 

  弗洛里安的記憶裡並沒有父母的身影,說完全沒有也不正確,但五歲以前的記憶相當曖昧,就算見到畫像也不一定能認出,直到有天兄長告訴他父母不會回來了,戰爭必然伴隨著犧牲,隨軍記者死在前線也是稀鬆平常的事,但為什麼偏偏是自己的父母呢,工作很忙沒有什麼時間見面,明明說好下次放假要帶他們出去玩的,卻沒有遵守諾言,雖然是連相貌都快要忘記的父母,為什麼還是會感到悲傷呢?

 

  ──那是弗洛里安.雷諾瓦第一次感到後悔。

 

  空氣中的氣味、人們的話語,布料摩擦的觸感,他緊抓著那些連結在一起的片斷回想過無數次,直到確認自己記得每一個細節。

  在那之後弗洛里安不再忘記任何事,發現這點的兄長相當驚訝,卻也認為是女神賜予的才能,鼓勵他閱讀大量的書籍吸收知識。

  「你總有一天會用到的,現在就算還不了解也沒關係」,微笑著這麼說的兄長,總是會耐心為他解釋的兄長,將自己的工作引以為傲的兄長,卻於十年前在悽慘不已的狀況下死去。

   他發誓要找出兇手,為此也嘗試進入了各種場所工作,他學習能力強,犯過的錯誤從不再犯,甚至能指出老手的過失,週遭的人對他的這項能力漸漸從讚嘆轉為厭惡,因為沒有人教導他關於這方面的知識,他只能嚐試從書中學習。

  經過無數次的失敗後,弗洛里安得到了結論:「對一千個人說同一句話,也不會得到相同的反應,人才是這世界上最可怕難測的生物」。

  察覺到的時候,他已極少表露自己的情緒,就算和熟人交談仍是短短幾句,沒有惡意還是會吐出惡毒的話語,也早就習慣獨自一人。

  

  「……雖然沒見過太陽,但深海底下也沒有新鮮事。」

 

  低語了一句,弗洛里安起身拿出午餐,補充養分可是很重要的,他還不想在追哪條線的時候因為體力不足而失敗,瞬間清空了兩個袋子後,他正將手探入第三個,卻意外和一團黑呼呼的不明生物對上了眼。

  「什麼……」

  覆蓋住身體的是又長又捲的毛髮,從走路的聲音判斷應該是有蹄的生物,總之顧好食物要緊,少年迅速將袋子抱在懷裡往後退了好幾步。

  「嗷呦呦呦呦──!」

  實在難以從叫聲辨認是什麼生物,但看起來似乎是想要分食食物,弗洛里安皺起眉,小心翼翼地將一個蘋果放到牠面前,蘋果隨即消失,連果核都沒剩下。

 

  ──根本連頭在哪裡都分不出來,這到底是什麼怪物?

 

  「呦呦呦呦呦!」

  被餵食過的生物似乎還不滿足,弗洛里安甚至從那團毛中看出了懇求的眼神……前提是那個閃閃發亮的部位真的是眼睛的話。

  「……只能再一個。」

  「呦呦呦~」

  「就再一個。」

  「呦呦呦呦嗷!」

  「這個,不能再給。」

  「嗷嗷嗷嗷嗷!」

  「其實你是狗吧,這顆,最後了。」

  …………

  ……

 

  回過神的時候,整袋的飯後水果已經消失在不明生物的肚子裡,生物打了個飽嗝,還很悠哉的躺了下來,露出了同樣多毛的腹部……呃,應該是腹部。

 

  ──太大意了。

 

  牛皮紙袋裡居然連半顆都沒有剩下,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挫敗,弗洛里安將空紙袋揉成一團,不滿的伸手用力戳了戳已經開始打鼾的詭異生物,看來只有買個兩打某家的限量布丁才能安慰自己了,不過讓他在意的還有另一件事,少年暫停在腦中規劃到甜點店最短路徑的工作,瞇起在單片眼鏡後的眼睛。

 

  ──從剛剛起就有聽到鈴聲,這傢伙應該有飼主吧?

 

  假設有飼主的話,就算拿不回錢也要討個公道!

 

  基於心動不如馬上行動的守則,弗洛里安迅速從腰包裡掏出紙筆,寫了張便條繫在生物的毛上,雖然跟蹤這傢伙回家也是不錯的選擇,但已經失去了水果,這次絕對不能錯過點心!

 

  胸中懷抱著對食物的熱切期待,弗洛里安.雷諾瓦踏上了前往甜點店的旅程,路過的人們對面無表情卻散發著驚人氣勢的少年感到恐懼而紛紛走避,殊不知那只是對食物的強大渴望所匯集而出的怨念。  

 

  那時候的他,還什麼都不知道。

 

                                        2013.04.02_TBC_